正文 漫談陳為人“行走西歐”係列作品(1 / 3)

漫談陳為人“行走西歐”係列作品

黃河對話

作者:傅書華 王三義

編者按:馬嘯浩氣,羊鳴春光。本刊從2015年第一期開設《黃河對話》,一為豐富刊物欄目,二為活躍文學評論,每期推出一篇。放下評論慣有的架子,以閑適平易的姿態,就一位作家的一個創作話題,或一部具體作品展開“對話”。在有限的篇幅當中,冀求“瑕”“瑜”不避,“仁”“智”共見,給讀者閱讀與作家創作以裨益。

第一個推出的作家是陳為人先生,近幾年創作頗豐,可謂“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幾趟西歐之行又滿載而歸,其作品在《社會科學論壇》上連載後,引起了文壇與學界的關注。就此,由太原師範學院教授傅書華,與山西大學教授王三義展開對話,與廣大讀者一同分享。

傅書華(以下簡稱為“傅”):老陳最近寫了“行走西歐”係列文章,在《社會科學論壇》連續刊載,我覺得文化內涵挺厚重,特別是思想性強,對理解我們的當下有幫助,但因為寫的是歐洲的事情,我還不太能看明白。三義,你是專門做這個專業的,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王三義(以下簡稱為“王”):陳為人先生把他發表的係列文章拿給我看,當然陳先生很謙虛地說:“你幫我看一下,你是做世界史的,看看裏麵有沒有時間地點人物譯名方麵的差錯。”我知道他原來是作家,現在寫出這麼多篇歐洲遊覽見聞,每一篇大概是兩萬字上下,寫得非常生動,看完後我把它定位為“新遊記”。他從景點寫起,聯想到發生在這個地方的曆史事件,引出曆史人物和掌故,然後闡發自己的感想和心得,上升為一個大主題,很獨特。我覺得,時代變了,寫遊記停留在睹物傷情、因景感歎的階段,是過時了。說實話,資訊太發達,世界的麵貌盡現於網絡,你知道的事別人都知道,你以為新奇的景觀,別人早就看厭了。現在如何寫遊記?這是一個挑戰。陳先生的遊記,是一種嚐試。

傅:我是認可你這個看法的。當時他是在《社會科學論壇》一期一期地登,我也就一期一期地跟著看,覺得挺有意義的。有人問這個時代文學的標高體現在哪個地方,我覺得是在“非虛構寫作”上,特別是寫以前曆史真相的散文,譬如寫土改,寫民國的讀書人等等,我們因為受以前觀念的影響,把一些曆史真相遮蔽掉了。老陳以前也寫過類似的東西,他這次寫“行走西歐”係列是通過對國外的曆史事件、人文景觀的呈現,給我們今天中國的思想構建帶來一種很大的啟示性。我一直覺得在今天,傳統向現代轉型,一方麵我們需要從傳統文化中重新找到一種被遮蔽的傳統,另一方麵就是要有海外文化的視野,特別是歐洲,不管是西歐,還是東歐,對我們中國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我們重新審視一下歐洲很有必要。我看他的這個書津津有味兒,原因就在這兒。

王:所以我說,陳先生的遊記是新遊記,內容上具有文化含量和思想深度。陳先生遊記的特點:第一,他比一般作家思考得深一些,比科研院所的研究人員思考得寬泛一些;第二,他寫出來的歐洲遊記,比專業學者視野開闊,又比那些歐洲文化史論文通俗易懂。正因為依憑文獻,言之有據,毫不誇張、虛構、想象,筆下的人和事都有可信度。

傅:我覺得也是。因為咱倆都在高校工作,我們都有一種局限性,即過於知識化、專業化、學術化,我們寫的文章不太注重公眾的參與性和接受程度,也不太注重對中國當下人文思想格局的介入,高校教師寫文章,注重的是能不能發在高層的學報、雜誌上,圈子裏的人怎麼認可我的觀點,對於公眾,反而欠缺了一種擔當意識。老陳的這本書就不同,人家就能把公眾調動起來,隻要是個識字念書的人都能看懂,大家都可以參與進來,這種可讀性又有很大的思想成分在裏麵,又有很強的現實問題意識,不是那種消遣的,而是具有思想啟蒙性的,對當下中國的人文思想格局,提供了許多新鮮的或者說必須的思想資源。

王:這個剛好也是現在社會需要的,普通民眾需要歐洲曆史和文化知識。你看近些年出國旅遊的人如潮湧動,即便有人想在出國前了解外國文化,但不知從何處下手。可以找到的書,要不是太深奧,或者就是旅遊部門編湊出來的書,吹噓過度,真正的好書反而找不著所以,陳先生的遊記實際上在傳播歐洲曆史和文化,他做了世界文化史專家應該做而沒有做的工作。陳先生年過半百才係統地涉獵歐洲曆史和文化,盡管他不能直接閱讀外國文獻,搜集到的資料和閱讀的書籍基本是翻譯為中文的,但他的優勢,一是長時間的思考,加上自己的人生體驗,能夠抓住問題的本質;二是沒有專業研究者的顧忌,敢於大膽下筆,把自己的心得和理解毫不掩飾地說出來。

傅:老陳這個人原來就寫過很多東西,最初是《唐達成風雨五十年》,用唐達成透視中國當代文壇。一炮打響。然後是先秦的、蘇俄的,趙樹理的、山西作家群的等等,現在轉到歐洲,看起來這個轉變比較突然,其實是一個必然。

王:我同意你的看法,從作家到學者,從寫小說到思考歐洲曆史和文化,一般人看來,這個跨度夠大的,幾乎是換了“行當”,實際上,這種“跨界”一點也不奇怪。陳為人先生本來就對歐洲文化不陌生。作家的功底是閱讀大量的文學作品,他很早就接觸到外國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和俄國文學二法國和俄國文學,沒有哪一本是隻談個人感情,不反映時代背景的。《紅與黑》、《雙城記》、《戰爭與和平》、《羊脂球》,哪一部不是曆史題材?而且,從書稿引文的出處看,陳先生讀過西方史學著作,如馬迪厄的《法國革命史》、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文化》,這兩本書一個是1973年就出版了中譯本,一個是1979年出的中譯本。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陳先生成長於毛澤東時代,那個時代與世界距離很近:反美、親蘇、無償援助亞非拉,青年人的使命是拯救全世界,解放全人類。而且,“趕英超美”的提法,既包含著自大,也暴露出自卑,至少是承認英美等國比我們發達吧!因此,當陳先生行走在西歐的土地上時產生這麼多感想,並不是偶然的。

傅:我覺得還有一點就是,他做的所有的這些,都來自於他對今天中國價值困局的思考,麵臨的現實問題,我們應該怎樣借助別的思想資源來很好地應對它。正如你上麵提到的,老陳的視野轉變有很深的曆史和現實原因,就是說,看起來今天和過去是完全不同的時代,但是,他所麵對的現實問題,他借助的思想資源,和他人生的經曆,和過去時代的格局,又有著一種內在的邏輯關係,不是完全斷裂的。

這本書老陳寫了很多東西,三義,你最感興趣的是哪些話題?

王:如果按照類型的話,他剛好是寫了九篇,前三篇主要談到了文藝複興,中間三篇與法國大革命有關,最後三篇各不相同,但也可以分為一類。陳先生筆下的“意大利文藝複興”三篇,主題是探究“人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闡發人文主義的本質,也就是“人的解放”、人的“發現”。他在參觀佛羅倫薩時,看到但丁故居,忍不住浮想聯翩,文思如泉湧。在“但丁故居:夢幻文學是生存境遇的倒影”一篇中,他抓住但丁《神曲》中的一個關鍵:“夢”。陳先生寫道:“那反複出現的夢境,是心靈中不斷吟唱的旋律”,還說“夢囈是生命本能對沉默的反抗”,這些說法很精彩。由但丁的寫夢,陳先生還聯想到其他文學家的寫夢,如在蘇維埃文學中,詩人特瓦爾多夫斯基寫出的長詩《焦爾金遊地府》。陳先生說:“大概麵對難以言說的現實,作家們都會采用這種‘夢幻手法”’,他還說“夢幻使人獲得‘另一雙眼睛”’,我印象很深。陳先生從“夢幻”再聯想到世界文學中的“病人”、“病房”、“瘋人院”,如契訶夫寫過《第六病室》,索爾仁尼琴寫過《瘤病房》,美國電影《飛越瘋人院》等。所以陳先生按照自己的方式抓住了一個最核心的現象:文學家們要表現人物本性或反映世界的本質,用世俗的一雙眼睛似乎也看不透,或者不夠用,通過夢幻啊、病人啊、瘋子啊等另外的眼睛,反而把這個世界認識得更深刻。

傅:確實,但丁對這個夢看得很重要,夢就是人的思想高度實現的一種形式。我對老陳講的但丁在當時的社會作用也比較感興趣。我是想到,在文藝複興之前,西方應該也是以非經濟的形式來組織社會結構,到了文藝複興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經濟交往超過了倫理之間的交往,或者說倫理社會開始向經濟社會轉型,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大致也是這樣子。如果說但丁在當時的社會功用性很強,而我們以前是把文藝對倫理、政治的配合作用看得很重要,當倫理社會向經濟社會轉型時,我們的文藝反而被邊緣化了,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老陳寫的這些東西,對於我們不要把文藝家看得簡單化,可能還會有一些啟發。

王:陳先生參觀但丁故居後,又在同一個城市裏看到米開朗基羅的雕像,這就開始了他的第二篇思考。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和繪畫大多取材於《聖經》故事,但他對《聖經》人物的靈魂有一種全新詮釋,表現的是人的價值,揭示的是靈魂深層的奧秘。陳先生選擇的題目“凝固的雕像訴說流逝的生命”,很形象,這一篇探討了雕塑對城市的象征意義,談到教會和世俗的邪惡,談到米開朗基羅和達·芬奇的關係,也談到雕塑家米開朗基羅的人文主義思想。在後世看來,米開朗基羅是藝術大師,但他本人晚年心境悲涼,感歎人生短暫。渴望自由的米開朗基羅,總難擺脫桎梏,一會兒為這個主子服務,一會兒為另一個主子服務,似乎是虛耗了一生。唉,藝術家屈從於權勢,有什麼辦法呢?米開朗基羅的作品不是未曾完工,就是遭到毀壞,等於一事無成。不過,盡管這樣,他的作品裏麵又總表達了一種積極的精神,擺脫奴隸的地位,得到人的真正自由!

傅:三義啊,我看到老陳在後邊寫道:“我們借助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讀懂了米開朗琪羅更多的心理內涵,聖經中那個暴怒的拯救者摩西,變成了米開朗琪羅斧鑿下仁愛的思想者摩西。”我沒法理解米開朗琪羅是怎麼把“一個暴怒的拯救者摩西,會變成一個仁愛的思想者摩西?”

王:米開朗基羅雕塑的《摩西像》滲透著藝術家對摩西的理解。摩西是猶太人的一位先驅者,為把鄉親拯救出奴役地位,他帶領大家逃出埃及,但跟著他走出埃及的人反而埋怨他、誤解他,因為在埃及“做穩了奴隸”,而來到迦南前途未卜。摩西看得遠,其他人看到的是眼前的利益,摩西規定了“十誡”,既然是戒律,就要約束人,懲治那些違反戒律的人,總之摩西做的是出力不討好的事。“先知”是言說者,而“先驅”是行動者,先驅者前麵沒有別人的腳印可以踩,所謂“暴怒的拯救者摩西”,表達的是摩西對其同胞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是呢,米開朗基羅加上自己的理解就把他雕塑成一個很聖哲的人物,就變成了他理想中的人物,從雕像看,摩西似乎預見到他的族人的未來,他的“十誡”永恒不變,是積極樂觀的。

傅:老陳講這個米開朗基羅還有一點讓我特別欣賞,就是他說到米開朗基羅後來容易軟弱、變節的原因。老陳說:“如果你承認為了一個偉大的人物我們就要做鋪墊,那麼這種軟弱就變成了必然的。”他後來引用了哈維爾的話,“在一個集權專製的社會,每一個人都有恐怖的理由,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會失去東西。”就是說在集權專製的時代,個人有沒有軟弱的權力?像米開朗基羅,違心地給這個權力者服務,給那個權力者服務,我們容易批判這個,在批判中,獲得一種道德的滿足感。但老陳這本書,讓我想到了另外一個視角,他引用了顧準說過的一句話:“與其號召大家都去做海燕,不如承認大多數人都是家雀的現實,並且維護家雀的基本權利。”我覺得這個講得真好,因為我們大多都是家雀,我們不可能都去做海燕,這樣的號召看上去很動人,其實是對我們普通人生存權利的一個剝奪,我們應該給普通人的平常生活一種生存論的或者價值論的認可。我覺得真是這樣子。以前我們不承認卑瑣的人生,覺得它是沒有價值的。我們經常以高尚的名義去剝奪普通人的生存權力,我們打著大家都應該向誰誰誰學習的旗號,剝奪了普通人過普通日子的自由。我覺得重新理解米開朗基羅,對我們今天確實有幫助。我們不能太推崇英雄,不能過於推崇一個英雄的時代,我記得書中有一句話:“一個完全推崇英雄的時代,是一個悲劇的時代。”這麼說也很到位,把普通人的東西都剝奪掉,恰恰是專製集權產生的土壤。

王:關於文藝複興,陳先生離開佛羅倫薩後也順便去了威尼斯,那麼這個話題就把咱們剛才談到的兩個話題都連接起來了:一個經濟的,一個宗教的。陳先生遊覽威尼斯,在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了解到這個廣場是為紀念耶穌門徒約翰而建的,即《馬可福音》的馬可,聯想到了自己熟悉的曆史書《馬可·波羅行記》。他還想到了當年莎士比亞寫的名劇,膾炙人口的《威尼斯商人》,對這座城市的商業發展史有一些新的認識。莎士比亞以戲劇形式“絕妙地描繪了貨幣的本質”,這是馬克思的話。陳先生從這個戲劇聯想到這個城市的商業發展:“《威尼斯商人》中商人之間跌宕起伏的衝突,看上去好像是經濟衝突,實際上背後卻是宗教信仰的衝突,基督教與猶太教”,這是一個很深的主題。再有就是,世界史裏講到從中世紀到近代有三個標誌性的事件:新航路開辟,文藝複興,宗教改革。沒有這三個事件就沒有新時代。中世紀基督教反對放高利貸盤剝,你去經商致富賺大錢,雖然沒有明確禁止,但是基督徒不喜歡這樣,到後來,開通了新的航路,有不少人跑到海外去經商致富,這時候富人和窮人的差距開始拉大,就等於是引起了一種觀念上的困惑。文藝複興承認了人的價值,這就給了人一個敢想敢做的空間,後來的宗教改革等於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它承認你發家致富是合理的,這樣,把觀念上矛盾的地方被新教給解釋通了,結果就讓人理直氣壯地出去開拓,不隻是為了自己發財致富,也是為了傳播上帝的事業,同時也給國家帶來榮耀,幾方麵的目標好像都統一起來了,所以就有了後來資本主義的蓬勃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