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平的臉紅了,這是她康複以來第一次會心的微笑。她不知是該依賴內心的那個人,還是依賴崔總,她微閉著眼睛,頭靠在椅背上養神,假裝沒聽到崔總的話。崔總走到副駕駛邊,替她束上安全帶,身體伏向她,借機吻了界平柔軟的嘴。我大腦湧血,有想揍人的衝動。吻她嘴唇的人應該是我,那個人絕對應該是我……可我隻是個將死的人……我已沒有資格、沒有權利、沒有未來,為她做任何事情了……
界平依然假裝睡著了,當崔總啟動車子時,發現界平的臉上滿是淚水,嘴角卻掛著微笑。時針跑著,靈魂滿著,每個人都忙著快樂,或者忙著憂傷!她突然意識到她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太陽關照著她的生活,是崔總,而月亮關照著她的夢想,是內心的愛人。離開太陽不能生活,而離開月亮,就像蒙著眼睛在懸崖邊跳舞。
在不遠處的車裏,我靜靜地看著他們歡喜地走來,真希望那花是我送的,真希望搭在她後背的手也是我的。我閉上了眼睛,滿臉淚水。
我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我愛得並不智慧,卻很美好。我已站在人生的盡頭,也是所有生命的盡頭。當身體依然堅固,抵禦著風的肆虐,人們不去想深處的泥土,不去想生命的彼端,不去想靈魂的溫度。
我明白愛和死一樣強大,一樣高貴,一樣無敵。當生命成了海市蜃樓,愛依然是裏麵最迷人的風景。
親愛的,我在來世等你……來世的十二月六日……來世的北山,來世的向陽橋……來世的洪界平……不見不散……
讀完高頓的日記,界平感覺自己骨架都散落了。她已不知自己是誰,又為何會在這裏?她急切地想趕到下一個世界,那裏高頓在等著她,那裏也有十二月六日。
“你為什麼沒再結婚?”
“你真傻還是裝傻,”老羅輕蔑地看了界平一眼。“我有愛人,一直愛他……現在,我相信,他也是愛我的……”
界平向老羅索要高頓的日記,老羅拒絕了。我說日記裏也有她,那是屬於她的遺產。
告別老羅,界平難抑激動的情緒,獨自來到白鷺湖邊。
真正的愛來自陶醉和煎熬,在這個世界上,每一步都是到達。界平感覺胸膛裏燃燒著一團火,可以把全世界的積雪融化。她坐在白鷺湖邊,靜靜地望著寒波微蕩、霧氣嫋嫋的被湖冰包圍的一片湖水。一群野鴨瑟縮在湖水裏,一動不動,像在反思冬季。
界平反複咀嚼著老羅的話,回味著自己和高頓的一生。初升太陽照在她身上,像月光似的沒有半點溫暖。她閉目沉思,猶如傾聽欲望深處的回聲,高頓的每一場充滿血腥的戰鬥,仿佛鮮血奔流地重播著,淹沒了她整個人生。她和高頓總是匆匆一瞥,旋即離去,一次驚喜或悲怯,緊接著又一次漫長的別離,他們的哲學就是等待,似乎那是命運的唯一輪回。一想到那場瘋病,她就深感屈辱,她寧願繼續瘋下去,隻要能留住他的身影、能捆綁住他的關愛。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似火的激情,誰知道竟然是他最後一次燃燒。他的熱度洞穿了她全身,充滿了原本虛弱的生命。
人生就像一場遊戲,悲喜交替,情難自已,時常拿無知當借口,拿謊言當武器。人活著不是為了死,雖然死就在那裏,雖然那麼多親人先後去世了。
她命裏注定要遇到三個讓自己失去平衡的男人,要想不被曆史的洪流淹沒,唯一的辦法就是逆流而上。她仿佛童話裏麵臨兩難的英雄,危險和毀滅就在眼前,她隻有戰勝心魔,才能得救。當初,結婚才三天丈夫就去了戰場,一別差點是永遠。他冷落著她,明明知道她存在,卻遠遠地看著身為寡婦的她艱難地活著。他是誰,姓張還是姓吳?他的故事聽起來像個謊言,界平的人生也跟著成了謊言,她才意識到茫茫宇宙中有些神秘的力量統領著一切,如果不相信這種魔力的話,那就和死人沒什麼分別了。
如今,對丈夫的回憶成了一種醃製起來的毒藥,痛苦又幸福地腐蝕心靈,增強著自己的失敗感,美好的、善良的想法瞬間變成了灰燼。
崔總大清早就來敲界平的門,他們曾約好到南河大橋工地。崔總進了客廳,發現界平正在往行李箱裏放衣服,他詫異地看著界平。界平一副不需要解釋的表情,冷冷地疊著衣物。
“我去找他!”
“二十多年了……何況,他現在是吳成剛。”他焦急地把行李箱裏的衣服扔回到沙發上。
“我糊塗地活了大半輩子,忘記了我的身份,這真可怕!”
“可怕的是你去冒充另一個人的妻子!”
“崔先生,恕我無禮,你太自私了。”
“你把自己慷慨地橫在他床上,他也不是你的丈夫了!”
“你的建議真不錯,我倒要試試!”
崔總心痛地拉起界平的手,內心窩著一團火,卻強壓著唯恐噴出灼人的火焰。
界平突然冷笑了,她笑他,也是笑自己。自己這荒唐的幾十年不也是一場冷笑話嗎。願意等的人終會有好報的,在無垠的時光倒退中,她總感覺會有特殊的結局在恭候著她。
“我不是寡婦,聽到這消息多高興啊。”
“是很高興,從把你抱到我床上的那天起,你就不是寡婦了!”
“那沒有意義!”
“我不要意義,我要你!”
“可我是誰?我是他妻子?還是他的寡婦?我到底算什麼?”
崔總把界平摟在懷裏,他理解她,也心疼她,他隻想這樣分分秒秒抱緊她,不讓她受任何傷害。
界平到今天才明白自己並不是和亡魂訂婚的人,根本沒理由沉湎於苦難和悲傷中。她成了拿西瓜蘸鹽吃的傻瓜。她片刻間似乎又找回了自己,強大、仁慈、冷酷無情卻又秉性善良,換了別人都會覺得尷尬難堪,可她卻感覺到一種無所不能的輕鬆和幸福。
時隔二十六年,二○○二年的元旦剛過,界平仿佛真的要繼續那未完成的蜜月,仿佛丈夫依然是那個愛著她的新郎官。
這讓崔總很生氣。
“我得去問問他,為什麼讓我守寡!”
“他結婚了,並且生了一男一女。”
“你發燒了吧,盡說胡話。”
“別讓自己難堪,聽我的,留下來吧。”
“別人說的我信,你說的,根本不信。”
“天哪,死腦筋,你到底想要什麼?”
“為了得到我,編這些謊言,有意義嗎?”
界平不知道是崔總讓她感到陌生還是他的話讓她陌生。寒冷的風正激烈地衝進骨骼裏,在她身體裏流竄。她瞬間冰涼刺骨,甚至像冰雕似的晶瑩剔透。她感覺自己不是死了,就是凍住了,根本不會思維。確實有這樣尷尬的時刻,在她很久以前聽到妹妹死訊時,在一種幾近幻覺的狀態中,她飄飄然地踢掉鞋子,蜷起身子縮到沙發上,委身於一種無夢的睡眠、一種虛空、一次死亡。
天國意味著善,天國無處不在,這是佛祖悟出的道理。《舊約》販賣恐懼和罪行,《新約》則販賣與人為善的道德準則。界平卻被幽默擊倒了。這個世界真出了問題,人們卻不能責怪上帝的存在,也不能責怪上帝的缺位。沒有任何一種司法製度可以避免人為的錯誤,也沒有任何一場戰爭,能洗清敵對雙方的怨仇。
崔總突然感覺自己像玻璃窗上的蒼蠅,看似前途光明,卻根本沒有出路。
得知張連長還活著,並且媽媽要去找張連長,法哲急忙打通了張薇的電話,原來張薇早就知道爸爸張連長活著,這倒讓法哲驚訝得如坐在火山口上。
如今,每人都有秘密!
當初,張薇得知自己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便霜打的白菜似的萎靡、失落,鬧著要到老家去尋根。崔總便悄悄告訴了張連長還活著的事實。
“你爸爸可是又醜又殘!”
“劉德華再帥可不是我爸!”
“有些話說著好聽……可做起來是另一回事……”
爸爸——單是這簡單而深沉的稱謂,就激起了張薇無窮的想象力和熱情。這是生命中的大事,無異於自己的降生。何時降生自己不能做主,可何時尋找爸爸,自己完全說了算。
張薇去尋找爸爸,在一個四麵環山的深穀裏,坐落著一座白牆紅瓦的療養院,遠遠望去,像鑲嵌在大山深處的一枚珠寶。湖光、山色和天宇的美,令人頭暈目眩,驚歎不已。這裏空氣清新、綠野環抱、高山流水、飛鳥翔集,湖上也好,山上也好,空中也好,沒有一根簡單的線條,沒有一種單純的色彩……可真是個天堂般的地方。長途奔波的疲勞、內心的零亂一掃而光,她忽然感受到美好生活的歡樂。
療養院的籃球場上,幾位坐輪椅的殘疾人在打籃球,那磨損了顏色的籃球在他們頭頂上飛來飛去,不是傳得太高沒能接著,就是碰在了輪子上彈了出去。他們有的沒了腿,有的沒了腳,還有的膝蓋受了傷,就連圍在籃球場四周的觀眾,也有的少了一條胳膊或瞎了一隻眼。她彎腰拾起滾過來的籃球,立刻有兩個輪椅滑到她身邊。她遲疑著不知該給誰?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四肢健全的很罪惡。
“把球拋出去!”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張薇急忙轉過身,呆住了。
來人太醜了,簡直是魔鬼,右半邊臉猙獰得可怕,右褲管挽在大腿根處,顯然,他就是爸爸!張薇瞬間把持不住,哭得像跟爸爸要糖吃的孩子……
爸爸以吳成剛的身份成家了,妻子是療養院的護士,生有兩個孩子。女不嫌父醜!張薇和這家人相處得融洽又歡樂。這裏有爸爸,這裏也是她的家。
王子的《我的老戰友們》被某影視公司贖買了版權,正在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劇。小說也先後獲得了軍旅文學等幾項大獎。《我的老戰友們》帶來的成功和喜悅,啟發了王子的創作欲,使他想繼續圍繞著老戰友們做文章,探索戰爭對這代人的影響。崔加的發跡,某位戰友肺癌的去世……促使他創作《我的老戰友們》的續集,繼續挖掘老戰友的情感世界,展現戰友們中年後的生活百態。
王子從素材積累開始,他不停地采訪、遊走、尋覓,得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信息,挖掘出許多被生活的流沙埋沒的情感。崔總感動於王子的執著,便把張連長的事告訴了他。他在張薇趕到療養院的第二天也趕到了療養院。老戰友相聚,又有女兒相守,張連長那份驚喜、激動和錯亂是難以用語言表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