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羅像守著巨大珍寶的基督山伯爵,她的財富是過往的“夫妻”生活。她沒有基督山伯爵似的仇恨等著去報複,隻有慢慢地品味、細細的紀念、真切地感悟……等退休之後,一切塵埃落定,她就寫一本回憶錄,她和高頓生活的、驚險的、幸福的回憶錄。
老羅沒想到敲門的是界平,她帶著股寒意進了老羅的房間。界平為貿然闖入深感抱歉,客氣一番之後,兩人坐到了沙發上。
雖然經過一夜深思熟慮,可當老羅問她有什麼事時,她竟然啞口無言,不知道要問什麼了。
“你是想了解高頓還是張連長?”
這兩個人,她沒法選擇,更不能當著老羅的麵選擇。鳥鳴表達了森林的思想,目光透露了界平的尷尬。老羅理解了她的感受,低頭攪著咖啡,放到界平麵前。“關於張連長,我沒有多少消息能給你了。可關於高頓……”老羅端起自己的咖啡,輕輕喝了口,放下杯子,拿紙巾擦了擦嘴上的泡沫。“關於高頓,該說的我全說過了。”
虛假的同情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界平沒想到老羅會這樣死守著高頓的秘密,她看著老羅像吃了檸檬似的表情,猜測那嘴唇後麵就是她要的珍貴的信息。她幻想著老羅和高頓在一起的日子,屬於他們的每一瞬間,都不由分說地耗去了青春的碎片。界平長長地歎了口氣,站起來,走到窗前側身向外望著。東升的太陽光像一抹橘黃的油彩射到界平的臉上,那漂亮的五官在雪後朝陽的映襯下,顯示出奇異的美,那睫毛上的光束、鼻梁挺拔的側影以及……老羅似乎忘記了呼吸,忘記了身處招待所,忘記這個雪後的早晨……她以為這是哪部電影的仙境,或是高頓給她講過的海市蜃樓。她終於理解,高頓為何愛上這個女子,為何為她癡迷一生、奉獻一切。屋子裏已一片紅光,和室外的光明融為一體。一陣又一陣熾烈和冰涼的疼痛交替著流動在老羅的身體裏,仿佛體內流過了一年四季。
“你在看我嗎?”界平欣賞著朝陽下閃閃發光的雪景,她本能地感覺老羅盯著她。昨晚像一頓難消化的晚宴在她的夢裏重現,昨天分手時,她就感受到了一種特別的親情,那是對同一個死者的愛戀所產生的親近感。世界無論走到哪個階段,人和動物一樣,本能地尋找著同類。
陽光透射著空氣中漂浮的微塵,讓所有的一切像是看倒敘電影一樣朦朧。
“他說自從吻過你之後,就再也不想吻其他人的雙唇了!你是他夢想的一切!”
“我和我妹妹是他生命裏的一條特殊的河,他累了就在河裏洗洗澡、釣魚或踏浪,之後,他又回到他的生活裏,像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河依然是河,奔波是命運,孤獨是靈魂。我安生於他的風景裏……他依然記得他的河,就像人們無論走多遠,總會記得故鄉的老宅一樣。有一天,河被汙染了,治理自然就成了他的責任,他便又出現了。你說這是愛情,我倒覺得這僅僅是愛情的概念。我希望我是你,能和他天天生活在一起,你可以吻他,可以牽他的手,在他生病時可以喂他水喝,還可以撫摸他的眼睛、耳朵,可以聽他的心聲,你有這個活生生的人,真實、鮮活、溫暖……”那種“夫妻”關係散發著銷魂奪魄、陰險狡猾的奇特魅力。界平有些激動,頓了頓,臉又側向窗外,看著雪地上晶瑩的反光,美麗而冰冷的燦爛。
界平閉上眼睛,回憶也變成了另一種閱讀,她仿佛在樹林裏穿行,柔和的月光融化了她的眼瞼,時間轉化為蜜糖。她弄壞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人生,而是一隻脆弱的蛋殼。
“可我有什麼,隻有思念,隻有奢望,隻有一次次的追憶和無盡的幻想……幻想成了我的糧食,成了我不切實際的詠歎調。我不敢接近任何男人,因為他不在我幻想的路上,我拒絕靠近我的男人,因他不是高頓的模樣。我把一輩子活成了一種象征。你說這是愛情,也好,這就是愛情。可我想變成你,我想要你那種存在。看著心愛的人,伴隨在他身邊。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刻,將他摟在懷裏……”兩行淚水光亮亮地滑下了界平的臉頰,老羅被感動了,之前的一切嫉妒都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是自殺!”
界平淚眼蒙矓地望著陽光下的雪地,耀眼的光芒像無數的匕首在舞蹈。她早就猜到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國際衝突激烈,中國軍事、科技和能源的發展一直是西方或敵對國家的心病。得知中國將進行秘密核試驗,西方試圖破壞中國的發展。高頓也正是那次來不及告別,被從你身邊帶走了。這次任務機密,事關國家大事。高頓能給你寫信嗎?不!一個逗號都不行!
“一九七五年,越南國內的排華事件頻頻發生,直接導致大量越南華僑返回中國。越南在邊境則挑起武裝衝突,越界侵擾,蠶食邊境,製造了浦念嶺等事件。高頓正是背負著特殊的政治任務而趕到濟南的。他巧遇你的婚禮差點讓他思維錯亂,也險些喪命於匕首下,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疤。他說那是愛情的紀念——為了能看到你,他寧願再挨一刀。
“他這輩子救過許多人,做過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可他也殺過許多人,一定意義上,所謂救人,就是謀殺。這是考驗靈魂的時代,世上的強勢集團,可以憑著各種理由挑起戰端,點燃遍布全球的利益之火。政治展現人類最醜陋的一麵,而戰爭則讓惡劣的權欲熏天。就像狗討厭狐狸,納粹討厭猶太人一樣,討厭不需要理由,隨便某個人或某件事就足以成為戰爭的導火索。有一次執行任務時,黑暗中誤殺了一個三歲男孩,這讓他難過了好久。
“從那之後,他變了,像換成了另一個人。他開始反思人生,開始思考以前從不涉足的領域。他時常自言自語:‘也許這輩子過得不對頭。’他開始回憶,記憶總讓他溫暖,他給我講你,還有你妹妹洪界凡。回憶讓他很幸福。
“他有一次受傷休病假,陪你坐了一次飛機,並在海南休養了幾天……他開心得像個新郎……他沒敢暴露自己,因為他知道你丈夫一直活著,打擾你,或打擾你的婚姻,以及驚擾你的‘寡婦’生活,都讓他感覺很罪惡……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張連長是英雄烈士,處於輿論的巔峰,是億萬群眾心中的英雄。作為一名戰士,高頓深知道義的風險,他不敢、不能,也無權打破英雄的形象。他愛你,卻又無權愛你,隻要張連長活著,他就無權破壞軍婚,更無權破壞英雄的形象。這樣說吧,如果不知道張連長活著,在我們六年婚約結束後,高頓就會毫無阻礙地和你在一起,結婚、生子,幸福地生活。而現實,卻把他逼進了死胡同。他的尷尬和心痛,你永遠不懂……
“最後一次執行任務時,他突然昏倒,發現得了白血病。他沒告訴任何人,立刻申請退役。脫掉橄欖綠、卸掉沉重的英雄盔甲,重新回複到老百姓的自由自在。就在那時,得知你出了車禍,他消失了。天意莫測,人如秋草,大多慘淡收場,要麼不被理解,要麼被人遺忘!
“等他把你的事擺平後,他已失去了治療機會。他告訴我,他有個兒子,他的兒子很棒。他說人生如果重新來過,他會選擇平凡的生活,當個工人或農民。他幻想著能隨心所欲地閱讀,不疾不徐地生活,家中流淌著和諧的旋律。回顧這一輩子,他說沒有幾天是為自己活的,都是為使命、使命……他說雖英年早逝,但上天是仁慈的,又給了他個兒子。天意難違,他坦然接受,像接受任何一次驚險的任務一樣。在他生命最後幾天……他說的話比十幾年都多。他相信宇宙間每個作用力都有相等的反作用力。所有的暴力無論用怎麼虔誠的招牌都難掩真相,魔鬼有時就是戴著麵具的上帝,隻會用武器思考。貪婪讓這個世界回到混亂中,要麼成為腐化墜落的毒蟲,要麼是作惡多端的先鋒,對他們的裁決隻有複仇。對不起,我不該對你說這些。那天我們道過晚安,第二天他卻再沒有醒來。他服了……”
冬天總給人不友好的感覺,語言沒有半點溫度,靈魂充滿了寒氣。老羅把一切告訴了她,仿佛從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
“睡前他說了些什麼?”
老羅低下了頭,像是整理思路,又像緩緩口氣。“他整晚都給我講佛教的輪回,他相信輪回,他說下輩子要和你結成夫妻。”她再一次咬緊牙關,真相從她傷痕累累的心中滑落出來。
“我曾非常恨你,是你害了他,是你霸占了他一生。我恨你,可是我又不敢傷高頓的心,他那麼愛你,你又讓他當了父親。這最後的身份,讓他很幸福。”她平靜地望著界平,像望著一個高不可攀的神物。此時,她賴以安身立命的一切,突然隨著高頓的去世而黯然失色,一股沒落的情緒揪住了她的心。
“他說看著你睡眠是最幸福的時刻,看著你們出院離開是最痛苦的……高頓退伍後開始寫日記,在日記裏這樣寫道:
在貝地城醫院,界平已恢複了記憶……
界平的身體還很虛弱,承受不起情緒激烈的波動。在安神藥的作用下睡著了。醫生告訴我界平蘇醒了,恢複了記憶,雖然有些片段還不連貫。
人生就是一場沒有終極目標的探險。金秋的天氣是那麼不尋常,出奇的晴好,陽光透過窗子照射到病房裏,比春天還溫暖。我靜靜站在床邊,看著酣睡的界平,臉上掛滿了淚水。看著她睡覺是最幸福的事情,是一生奢侈的享受。我輕輕為界平掖了掖被角,蓋住她露在外麵的肩膀,然後悄悄退了出去。我知道這次別離的全部意義,知道這是永別,強忍著情緒,淚水還是浸滿了眼眶。
我必須這樣,不能在她疼痛的大腦裏再增添哪怕一點點錯亂。她病了太久,她壓力太大!
界平猛然驚醒,她也許已意識到我就站在床邊,可床邊空無一人。她急忙趕到護士站,問那男人哪去了,護士說他剛剛離開。界平像情竇初開的少女,慌亂地追了出去。她沒看到我,我就站在距她幾步遠的白求恩塑像後麵……
辦完出院手續離開時,崔總和界平一起向停車場走去。花壇裏玫瑰紅的月季花怒放著,崔總不懼路人譴責的目光,彎腰折了一朵,送給界平。在停車場上,崔總給他講了會見我的過程,講了我的“妻子”,以及我們夫妻火藥味十足的爭吵。他想讓界平走出自虐,走出舊習,走出妄念。
界平苦笑了,她不相信我結婚了,就像不相信自己會長出第三隻手。
“和我在一起,想他就屬於殺人放火了!”這話像刀刃一樣鋒利,讓界平周身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