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3 / 3)

以下是王子新書草稿的章節:

“我現在是吳成剛!”

“一個假借的名字能壟斷你的肉體,能阻止你去找自己的妻子?”

“你說誰,洪界平嗎?她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曾是張連長的妻子,她真愛的人叫高頓。我和界平好像一車黃豆裏兩顆做過記號的黃豆,不可能一直挨在一起。戰爭讓我們成了陌生人,誰也怪不了誰,這是命運。我叫吳成剛,我已結婚了,你已見過我妻子了,她是療養院的護士,我的兒子上初中了,女兒也上五年級了。”

“你不能這樣!界平還在守寡,並且她一直養著你的女兒!”

他看了看我,那目光像刀子,仿佛要刺透我狂跳的心似的。

“我的女兒?是的,是我的女兒!那是她們母女的緣分!她有一個寡婦的身份,有一個依靠著她成長的女兒,界平就安全了,她就可以盡情地思念她的老情人了。她是那種需要別人存在於她生活裏,才有安全感的女人。婚姻和女兒是她的偽裝服。和我結婚本來就是錯誤,是她要的一種婚姻的空殼。我知道這麼說不道德,我也想要回我的女兒,可政治不允許,通向過去的門被英雄烈士的名譽緊緊地封死了,我也早已死在她的記憶裏了。我不是英雄,所謂英雄是你們強加給我的。隨便哪個無賴,隻要想找,總可以在別的無賴身上找到不如他的地方,英雄也一樣。我的婚姻就那麼回事,等於做了一筆買賣,把一個肉體天真、精神不天真的姑娘賣給一個假設的英雄,並且在買賣時舉行了軍中狂歡的儀式。”

“你真無情!”

“看和誰比?你我半斤八兩!”

“別把我扯上!”

“算了吧,你的《我的老戰友們》出賣的就是友情!”

“可你呢?出賣的是妻、女!”

“妻、女?”吳院長,大家都這麼叫他,指了指自己的臉說:“看看我這副模樣,如果半夜站在界平的床邊,站在女兒的床邊,又會怎麼樣?你不是被我嚇得差點尿褲子嗎?你真以為戰爭讓我那麼是非不辨嗎?說我卑鄙也好、冷酷也罷,你不是我,體會不到我的感受。在我麵目全非而昏迷不醒的四年裏,吳成剛的父母精心地照顧著我。我已是他們的兒子,享受了兒子的待遇,也延續了他們兒子的義務。我的父母在得知我犧牲後,不久相繼去世了。對吳成剛父母的愛成了我鎮靜自己、反省人生的獨特良藥。戰爭時代,戰士隻是上帝選中的小小工具。正是因為戰爭,讓我的肉體永遠套上了吳成剛的外衣!我討厭以正義之名、英雄之名造成的傷害。以前遇到挫折,我總是希望時來運轉,獲得大滿貫,所以還能忍受。可戰爭之後,每次遇到挫折,即便僅僅是小小的不如意,我都會悲觀失望,喪失信心,甚至和醫生護士大吵大鬧。自從明白自己的惡劣、憎惡自己的時候起,我就不再憎惡別人了。一個給自己挖下無底深坑的英雄,必將陷入無路可逃的境地。”

“借口!即便是吳成剛的外衣,也束縛不了你的手腳!從結婚那一晚,你就開始逃避,逃避你的生活,逃避你的責任,逃避你的一切!”

被激怒的吳院長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兩眼冒火,酒氣噴在我臉上。“你無權這樣說我!你們這些王八蛋無權指責我!當我昏迷在戰場上,躺在森林裏、半個身子泡在彈坑的汙水裏、整夜的暴雨淋著我時,你們這些王八蛋又在哪裏?我多想把頭放在戰友的膝蓋上,等著你們替我止血,告訴我還有希望!可你們這些王八蛋比鬼都無情!”

“可我們以為你……”

他鬆開了我的衣服,徒然坐回到椅子上。內心的平衡被破壞了,好像有人把他裏子朝外翻了個個兒。

“是的,我死了,在你們心中,在報紙上、電視上,我死了,死得很悲壯,你們都以老連長的壯烈而感到光榮!你們接受采訪、演講,把我屁大的小事也挖出來,無數倍地擴大它的意義……回憶讓你們感覺那麼美好,因為戰友們死了,你們卻健康地活著……

“歌唱家在歌頌他們……”

“可死去的人什麼也聽不到!你雖然經曆了戰爭,可你不了解什麼是失去。我昏迷了四年,當我醒來,這世界繁榮祥和,仿佛根本沒有過炮火。戰爭成了一場不必記憶、不必強化的短夢。眼前的世界變得光怪陸離、風花雪月、繁榮昌盛了。如果不是我這張臉和這炸掉的腿,誰還想起戰爭。是的,我成了戰爭的證據,當別人忘記戰爭的時候,我就是戰爭的代言人。我一再對人說:看,我是英雄,我是戰爭的勇兒!可人們隻抱以淡淡的冷笑,像看一個怪物似的。

“舊夢重溫就是破壞舊夢。我進過一次城,我為那裏的高聳入雲的大樓、寬闊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興奮,我為保衛和平而奉獻過生命,至少奉獻了半張臉和一條腿。可當我站在大街上,人們像遇到魔鬼似的遠遠繞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被嚇得毫無顧忌地大哭起來。我能怪誰,怪那孩子?怪那些人們?我就是一個怪物,是戰爭造就的怪物。沒有人能了解怪物的深度!沒有人能進入我的世界,我的人生撕裂了!人們用滿含著同情、厭惡、或者略微斜睨的眼睛瞧著我,那美麗的、珍貴的、健康的生活一去不複返了,我感到很淒涼。我曾憑借那熱烈的性格,徹頭徹尾地投身於人們所讚揚的戰鬥的生活中,而今,那生活被風吹走了,我找不到了真正的自我,不知歸宿在哪裏?金錢、榮譽、不朽、工作、家庭……所有這一切,僅僅是為了證明人生下來純屬偶然,僅僅是抵擋死亡引發的恐懼的一種方式。

“我經曆過一段痛苦的煎熬,仿佛獨自拄著拐摸索在漆黑的夜晚,不知道該怎麼埋葬過去,不知道該怎麼習慣吳成剛這個名字。他替我死了,我替他活著。人人都為自己活著,為自己享樂活著,所有關於偉大和善良的那些話,仿佛是欺人之談。有的時候我心生疑問,為什麼人們如此趨利、媚俗,弄得大家為利薄情,為權受苦,不知魘足。

“人們不理解納粹怎麼會向婦女和兒童開槍?納粹回答:有什麼難的?隻要你別把他們當人就成!你看,世界沒有神,世間的邪惡力量無比強大,求生重建的能力寄希望於什麼呢?

“我常希望沒遇到界平,這樣我就可以睡個好覺,也不必擔心睡在她身邊的是別人而不是我!

“界平和女兒是我的獎券,我有千百萬獎券,卻窩囊到不敢去兌現!在她離開我之前,我隻好先離開,這是殘疾人的自衛。殘疾成了我的特長!我被肉體的殘疾打敗了,精神再也站不起來,再也不敢對人生下賭注了。有一段時間,我眼裏隻有怨恨,怨恨禁錮了我,教我怎麼吃,怎麼行,怎麼生活,我以為我死去時血管裏會充滿怨恨,但是後來,我幸運地遇到了她。一個女人對我的影響勝過了一場戰爭。一個護士看上了我,她也是殘廢,她失去的是左腿。有一次她遠遠看到我,我們都笑了,這是我們的一見鍾情。她拄著拐,現出那種善良的、苦澀的、完全出於自然的笑容,露出兩排好看的牙齒。我們就結婚了。《水滸傳》阮小五阮小七拍著脖子說:這腔熱血隻賣與識貨的。她愛我,崇拜我,她是識貨的!男人隻會找真正喜歡自己的女人。她的存在是我每天起床的理由。”

愛的快樂就像思想的快樂。愛的目的就是愛,不多也不少。他的話把我帶進一個新的境界,我感到了原來沒有感覺到的東西,懂得了原來沒有懂得的道理。當英雄不容易,得忘記自己的原則,也許根本不能有原則。但是無論什麼情況,人們都能找出有利的一麵,勇敢而真誠地麵對生活。我們都是命運的舵手,隨著歲月的沉浮扮演著成功和失敗的雙重角色。

再沒有比生活更完美的舞台了。

采訪結束時,張連長懇請王子保密,不要打擾界平母女的生活,也不要把“吳院長”的生活寫入新書裏。

界平從白鷺山晨練結束,剛剛走到廣場,就看到梧桐樹下的女子向她走來。界平內心一陣激靈,寒戰像電流般掃瞄了全身。

“你好,我等你好久了。我是崔梅。”

界平沒想到以這種方式見麵,崔梅依然那麼霸氣,仿佛還是本城的皇後娘娘。

界平的心思快速漫遊,尋找她來這裏的理由。

“過去的事,我知道,無論我怎麼道歉都很虛偽……今天,我是為崔加來的。”

“他怎麼了?”

“他昨晚喝醉了,在我家哭了一宿……我來求你,能不能不去找……張連長……”

“你不該說這話!”

“是的,可是該說的話,就一定有意義嗎!”

“我得去找我丈夫,就像你當初嫁給你丈夫一樣!”

“也許根本就不一樣!昨晚我夢到……我們是一家人。”

界平呆呆地站著,反思著崔梅的話,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崔梅沿著下山的路走了,他們姐弟的步態還真有些相似。

界平執意要去尋找張連長,並且拒絕崔總的陪同。

崔總把她送到機場,在通過安檢時,崔總拉住了界平的手。

界平輕輕推開了崔總的手,搖了搖頭。

崔總吞吞吐吐問道:“你是否……是否曾喜歡過我?”

“你剛剛問過了!”

“可我不記得你是怎麼說的了?”

界平的淚溢出來了,她的目光溫暖地在崔總臉上蕩來蕩去。她輕輕地轉過頭,吻住了他傷感的雙唇,隨即轉身走入安檢通道,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候機大廳裏。

躲在人群裏的法哲及時發送了一條信息。

界平拐過候機廳,發現張薇靜靜地站在那裏,像巧遇似的。

機場停車場,崔總坐在車裏。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裏去,要幹什麼?愛情跌落懸崖、人生出現了天空般的空當期……他不知道如何開始被界平攪碎了的生活……

突然,張薇、法哲陪著界平出現在五彩的瓷磚路上,他們正說笑著向崔總走來……

雨林仍在進化,海洋依舊沸騰。在這比月亮還要朦朧的世界裏,無論人們行走多遠,經曆多坎坷,笑中沉澱著多少歲月的滄桑——愛,依然無堅不摧,創造著奇跡,並且永遠真實而隱性地彌漫在時空中、氤氳在任何一個蘇醒或酣睡的心靈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