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水晶般的透明,又大海般的沉重。
送別的日子終於到了,清晨,大地蓋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東方破曉,微弱的曙光映在薄雲片片的蒼穹上,映在綠色的小草和繁茂的大樹上,像做錯事的孩子似的紋絲不動。
張薇從白鷺飛北京,在北京和同學會合後一起飛美國。崔總和界平到機場送行,安慰和祝福的話說了一籮筐,惜別的淚水也流滿了盆盆碗碗。機場廣播催促著乘客,張薇緊緊地擁抱了媽媽,擁別了崔總。界平哭得一塌糊塗,仿佛不是送女兒去讀書,而是去當家奴似的。
生活改變著人們的世界觀、價值觀,一切決定取決於她經曆的生活,也取決於她對未來的期許。女兒轉身離開的背影太像丈夫張連長了,那擺動肩膀的樣子,那甩動手臂的姿勢,勾起了她早已遺忘的片段。界平突然感到某個地方疼痛難忍,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女兒不應該長大,應該永遠是可愛的小女孩。她想起初次把張薇接到身邊的情形,她那麼幹瘦,那麼倔強,拒不接受她的親近,直到帶她去了兒童樂園,買了許多好吃的和好玩的,才慢慢放鬆警惕。界平回味著女兒在心裏喚起的驚訝、憐愛和同情交織的甜蜜感情,不禁又可憐起她來。不讓她和法哲見麵,這確實像狠心的後媽。界平不想麵對這個問題,甩了甩頭,仿佛把這折磨人的想法甩掉了似的。
“媽,我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吃好點,別心疼錢!”
“媽……”
“好孩子,時間不多了,快安檢吧!”
張薇當著媽媽的麵不想流淚,不想表達任何心酸的可能,也不想宣泄對媽媽的不滿。她因擔心親情而不知所措,因痛苦而茫然,但她不會恨媽媽。“我必須把愛留在心裏,否則生活怎麼繼續。”
可轉身離開的瞬間,淚水崩潰而出。她看到了站在咖啡店門口的法哲,她不想和法哲告別,不告別就沒有離開,不告別就是不需要告別。
她感覺自己好像一炷香,終將被侍奉的虔誠燒成灰燼。
張薇走了,法哲感到極其寒冷、孤獨和沉重,就像剛到一個新地方,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產生的心情。媽媽和崔總就在百米外的人群裏,法哲已盯著他們看了很久了,像每次見到媽媽一樣,內心總是湧起海洋般的憐惜,海洋般的溫暖。奇特的母愛使法哲忘記自己,忘記自己的處境,把他帶進一個新的境界,感到了原來沒有感覺到的東西,懂得了原來沒有懂得的道理。
媽媽和崔總要返回了,法哲轉身想躲起來,卻與一位短發的婦女撞了個滿懷,婦女手裏的文件散了一地。婦女那雙犀利的眼眸掃射著法哲,像鑒定一件古董似的,甄別著每道紋路。她看法哲的時間足夠讓法哲思考人生。
他體會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脊背掠過一陣陣寒意,喉嚨仿佛有細針在紮。
“對不起!”法哲急忙蹲下收拾落在地上的文件,那婦女也忙著收拾,旁邊是來來去去的皮鞋和滾動的皮箱,大廳裏回蕩著優美的廣播聲。法哲被一張照片背麵的文字吸引了:高頓,我的至愛!
法哲翻過照片,呆住了,這是極像自己的照片,是爸爸,是高頓和這位婦女的合影。真理讓豬吃掉了!人們的心是多麼容易被嘲弄——相信太陽會為自己升起,玫瑰會為自己而綻放。法哲從來沒想到會有另一個女人分享著他的爸爸。自從他明白自己的身世,他就再沒放開過對爸爸的想象。他茫然失措地望著這位婦女。那位婦女試圖抽走照片,法哲卻緊緊捏著,顯然,他想聽聽這位短發婦女的解釋。
“騰法哲!”
這位陌生的女人匆忙收拾起文件,在紙片上寫了一個地址,要他今晚趕到那裏,她會給他講一個長長的故事。
法哲還想問些問題,可那婦女像有急事似的匆匆消失在出站口。法哲像留在夢裏,人來人往和時常響起的廣播聲,都是夢裏的陪襯。聰明的賭徒總是留一手,不至於下次沒有了賭注,但邪惡的賭徒卻直探向人們靈魂的寶藏,取走所有足以讓人生疼痛的東西。
法哲看著那個紙片,看著那急急寫出的一行字,仿佛看到了爸爸出沒在自己的房間裏,感受到爸爸的溫情。方才跟那婦女談話的時候所體驗到的沉重心情至今沒有離開他。她臉上有一種可怕的精神恍惚,甚至帶有心懷不滿、又霸氣隱現的的欲望。一股透心的寒冷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他體會到一種從體內開始冰凍的感覺。
界平和崔總向停車場走去,兩人的手機同時發出來信息的聲音。“我是高頓的朋友,今晚七點,請到白鷺機關接待處三樓貴賓室,有要事相告。老羅。”界平本能感覺出了大事。她急忙把手機遞給崔總,奇怪的是,崔總也收到了同樣的信息。
白鷺機關接待處,在市府大院裏,說明這是政府的人。崔總本能地認為高頓反悔了,上次在貝地城,高頓把界平交給了他,幾個月過去,難道他又有了想法?
界平午休時做了夢,夢裏下了場大雪。當她走到窗口,發現外麵已是白雪覆蓋的茫茫世界。她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夢和現實在什麼地方銜接起來了。這時,窗外的樹枝上落著一隻紅得像火似的鳥,它黃色的爪子踩在白雪上,脖頸上綢緞般的羽毛閃著朝霞的光輝,圓圓的黑眼珠好奇地瞪著界平。界平推開窗子,想吸引它飛進來,它像得寵的皇後似的,一副典雅傲慢的姿態,細細尖叫了一聲,飛走了,震落了枝頭的一小團雪。
界平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仿佛這火紅的鳥兒是信使,界平卻不理解它的語言。
界平和崔總趕到白鷺機關接待處,貴賓室暗紅色的門輕輕合著。門上幹枝梅花的浮雕和祥雲的圖案,讓界平感覺吉祥,可轉念一想,那梅花太像雪花,心情瞬間又陰沉下來。災難總是讓人迷信而多疑。
崔總推開門,橢圓會議桌旁,迎門坐著一位短發中年婦女。崔總當即認出了這位短發婦女,她就是高頓的妻子,曾和高頓在咖啡館爭吵。
那婦女伸手迎接客人,表情淡然,仿佛向來人示好是很丟人似的。
界平看到了法哲,法哲急忙站起來尷尬地笑了,這笑比哭都難看。他不希望成為媽媽的陌生人。這是DNA鑒定後,母子第一次見麵。界平卻連笑的心情也沒有,這陌生女人要談高頓,讓她多疑,甚至沒有考慮為何法哲會出現在這裏。界平那麼壓抑,無法喘息,像一座冰雪覆蓋的火山。
她說她是高頓的同事,老羅。那冰冷的眼神像透濕的煤球。她坐在會議桌迎門的一麵,崔總、界平和法哲坐在靠近門口的一麵。
老羅其實不老,比界平和崔總都年輕很多,看上去也就剛剛四十。
老羅那樣典雅、自信,仿佛電視直播的鏡頭正對著她。她鄭重地問界平,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先聽哪一個。
界平從看到老羅的第一眼起,就感到莫名的恐懼,那嚴肅的表情比刀劍都傷人,冷硬的口氣拒人千裏之遠,界平像隻神經緊繃的兔子,實在猜測不透這姓羅的在兜售什麼。她選擇先聽壞消息。
老羅將黑色手提包放到桌子上,拉開拉鎖,右手便伸進去摸索著。在界平、崔總和法哲的注視下,將右胳膊長長地伸向界平,向下張開了拳頭,隻聽嘣的一聲,手掌裏的東西落在了桌麵上——一枚金鑲玉的首飾。看著這枚黃金玉飾,界平瞬間悲催,捂著臉痛哭流涕。崔總急忙摟住界平的肩膀,問是怎麼回事。可老羅並不回答崔總的話,安靜地、甚至有點戲謔地看著痛哭的界平,仿佛看一匹受傷的馬垂死掙紮似的,毫無憐憫之情。她此時的地位,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威儀,嘴裏像咬著一枚黃連,唇齒間藏著深深的恨意。
生活的道路撒滿了倒鉤,逝去的歲月沉澱出冰冷的分量,此時老羅和界平同時處在黑洞的邊緣。讓如此美麗的女人哭泣似乎也是罪過。但想到過往的一生,老羅的惱恨就很難驅走。和高頓同處一室,每寸肌膚都在渴望他的碰觸,渴望在溫暖的月色裏手挽著手,像個愛昏了頭的女人。可他卻不高興碰她。她曾自認為是美女中的極品,至少是團隊裏的女極品,而高頓卻像對待妓院裏的極品似的,拒之萬裏。
哭泣的界平依然那麼美。老羅盯著她,她寬寬的額頭、彎彎的柳葉眉,白得像玉脂似的透亮的肌膚……仿佛從她的傷悲裏看到高頓曲折而執著的愛情。戀愛是一種靈魂的妥協,有時候最好的陪伴仍是自己。當失去還沒來得及珍重的東西時,靈魂就開始疼痛,糾結的隻有野心了。老羅將雙臂交疊在桌子上,表情平靜,嘴緊緊閉著,仿佛絕不讓人看到牙齒似的。
法哲從紙巾盒裏抽了兩抽紙,想替媽媽擦掉淚水,媽媽卻淚眼汪汪地瞪了他一眼,突然摟著他的脖子哭了起來。沒有天賦的啟示,隻有巨大的悲傷。她以生命的腳步追逐著高頓的氣息,卻混淆了生和死,還沒來得及反省,他就成了上帝的牌了。
母子擁抱著哭成一團,對去世的高頓來說,這就是世界的中心,他偏離中心而去。想到此,老羅湧起一股熱流,不得不強製壓了下去。
崔總被弄得更糊塗了,時而望望這對母子,時而瞧著老羅。他感到自己變得麻木了,像路邊的水泥柱。
“高頓死了!”聲音從老羅的嘴裏冷冷地說出來,像演員念台詞似的生硬和幹脆,又仿佛在故意傷害崩潰的界平母子。
界平被永久地困在悲哀裏,洞察一切卻無人傾訴。她渴望高頓的目光能滲透她,驅趕骨髓裏潛伏的陰霾與寒冷,已經有數不清的歲月,沒有東西能溫暖她的靈魂了。在經曆漫長的時光旅行後,界平發覺自己竟然無話可說,所有的目的和決心在聽到消息的一刹那就消散了。
“我記得你,在咖啡館……別胡說八道了!”
“我不胡說八道,你聽什麼?”
話語從來不能從本質上說服人們,但是那一刻,麵對老羅痛苦的聲音和閃爍著霧氣的眼睛,界平不得不接受一個遙遠而又近在眼前的事實,一種無法想象的刺痛刺穿了心靈,空氣中的寒冷讓她辨出了自己脆弱的靈魂,從此之後每個清晨醒來,她都會不知疲倦地紀念這一天,如同認識高頓的第一個傍晚。
“那晚我早就看到你了,在3號桌,要了杯拿鐵咖啡!你穿了件淺藍色襯衣,提著一個淺咖色袋鼠牌手提包,像個失意的人口販子。”
崔總目瞪口呆,半晌沒有答話。一生的英名、半世的驕傲,在這女人平靜的口氣裏瞬間貶值了。他自以為手裏有槍,臨到發射時才發現沒有子彈。他想挽救別人,自己卻墜入深淵。
“把你邀來,與你的身家地位無關,別擺出一副屈尊的表情。”
老羅像瓶名酒一樣高貴,四十年人間滄桑,把她醞釀得又辣又醇,仿佛在任何酒桌上都可以威武稱王。
崔總就像聽一個瘋子梳理自己的思想,胸膛裏激蕩著怒火,兩眼灼灼放光,恨不得把這女人推到牆上。可老羅鎮靜的目光像寒光閃閃的刀劍,崔總仿佛感受到刀劍在半空激烈地揮砍碰撞。他突然想起咖啡館裏曾被高頓一個動作放倒在地的情景,頓時有虎入平川被犬欺的落魄。他盯著這個跋扈的女人,不由得相信某些女人是世界最差勁的動物。
界平將手放在崔總的手腕上,示意他沉住氣。
姐夫去世後,崔總的業務備受掣肘,以前堅實的客戶群開始離散,紛紛被別人策反;曾經像親兄弟似的朋友,也生疏起來。到某些熟悉的部門辦手續,竟然出現臉難看門難進的現象。生活在這個城市,要麼瘋,要麼醉。這個城市隻認可官權藝術,早已淡忘了友誼和真情的概念。他不喜歡自己的周圍變成各種矛盾交鋒的戰場,這比戰爭更可怕。經過一係列的打擊,崔總的心越來越敏感、越來越脆弱,也越來越依賴界平。界平營造的氛圍是他和諧、寧靜的避難所,她的安慰、開導和分析,成了他最需要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