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如此漫長……這個秋天如此漫長……新世紀的第一年也如此漫長……
陳市長曾有過這種漫長的感受,那是“文革”結束後的那年——一九七六年,政治出現了斷崖,前途如鯊魚沉浮的凶險海域。首都舉行了一百五十萬人參加的粉碎“四人幫”大遊行,全國各地也紛紛組織遊行,打倒王、張、江、姚的口號響徹雲霄。然而,在“陳文新”的名字掩護下,這位“文革”司令成了積極的煤礦工人,深深地藏到地心裏,躲避了政治的清算。
陳市長曾真切地希望新世紀會給他帶來新能量、新動力和新機遇,他準備用自己所有的能力為白鷺市做點好事,為市民謀取幸福……可,今天,又像一九七六年的那一天,時針像生了鏽一般,哢哢地走不動……晃晃悠悠地像做夢似的……
機械的陳市長終於開出了紅綠燈閃爍的貝地城,霧氣開始下降,月亮從霧幕後緩緩升起,朦朧地照著這個不清不楚的世界。他把車停在路邊,機械的陳市長和呆愣的陳市長終於合二為一了。兒子沒了,他要到哪裏去?沒有了兒子,沒有了希望!三口之家團聚的美夢破碎了。他伏在方向盤痛哭流涕。兒子,他的希望,他的生命,他的全部的愛和未來,他死了……以前和兒子隔著十二個小時的飛行路程,現在卻是茫茫的生死兩別。他痛苦地抽搐著,咬著下嘴唇,像活了一百歲似的。他驚異於生活過於簡單,又驚異於生活過於殘酷。
人總希望毫無恐懼地活著,但這是不太可能的。電話響了,是李威政的電話,陳市長擦掉淚水,清理了哭泣的喉嚨,努力保持正常的音質。年輕人不知道該怎麼用舌頭,李威政向嶽父報告他偵察到的情報,豈不知這情報讓他一步步失去了市長嶽父。
李威政告訴陳市長騰法哲並不是騰四的兒子,而是洪界平的兒子……另外,那位曾跟蹤陳市長的男人來曆複雜,行蹤詭異,無論如何也查不到他是哪裏的人、從事什麼工作、受什麼人指使。探子們說這種人物很有來頭,至少是北京的……千萬小心!
騰法哲不是騰四的兒子?也就是說騰四斷子絕孫了?難道參與盜墓的真的都斷子絕孫?所以小雪也才必死無疑?不,不,洪姑不會這麼對他的!洪姑曾保佑他一路升官發財!洪姑絕對會保佑他的!可是小雪死了、死了、死了……
那個跟蹤他的人、坐在辦公室裏的人是誰?真的是紀檢組織的?受誰指使?隻要可能,送他多少錢財都可以。
陳市長一向認為天下沒有擺不平的人,沒有攻不克的難關。手起劍落,應該像摩西開辟紅海一樣勇往直前。可是今天,他被兒子的去世攪亂了方寸,根本不會思維了。電話又響了,是陌生來電,他忐忑地接起了電話,喂了一聲,自己都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聲音裏帶著哭腔,夾雜著顫顫的抽泣。
陳市長的心突然異常痙攣。“是誰?”
“我也不知道是誰。是陳文革呢,還是陳乾坤,或者是李忠心、陳文新?”
陳市長頭轟的一聲,像爆炸了似的。他努力平複著情緒,盡可能有點風度地和對方談判。
“很高興為您服務!”
“可惜,我不需要市長公仆的服務!”
“你想怎麼樣?”
“那就想想!”
“老天,我或許知道你是誰了?”
“我有過很多外號,但絕沒叫過‘老天’。”
“別萬物不侵、絲毫不吐的樣子,也別低估了我的慷慨。”
“謝謝陳公仆的慷慨,你說過沒有秘密就不是自己,還記得嗎?”
“我說過很多話……”
“除了夢話,都是義正詞嚴的謊話……”
電話啪地掛斷了,陳市長再打過去時,電話關機。
什麼時候說過這話已不重要了,陳市長像掉進了螺旋槳裏。故事沒按陳市長的劇本進行。那些陳年往事,已塵封在心底最隱秘的地方。自一九七六年十月的一個可怕的漆黑夜晚,他就強迫自己粉碎性地毀掉過去的記憶,永遠不提當年的輝煌。
陳市長望著東方的夜空,煙灰色的天幕上,海鷗漫不經心地飛過,淡淡的霧氣在山岩間飄浮,迷蒙一片。
人人都為自己活著,為自己享樂活著,所有關於真善美的話語,全是欺人之談。思想無法親吻,思想不會流血,不會愛,不能觸摸。
他的靈魂從沒像這樣混濁過,生活也從來沒有這樣混亂過。他已經很久沒有幸福地度過一個傍晚了。長期以來戴著麵具生活都忘記自己是誰了。他模模糊糊想起了強暴崔梅的那個夜晚,他本以為崔梅會心甘情願,以為她平時的媚笑是求歡的信號。沒想到她生硬地拒絕,而自己年輕氣衝,犯下重錯。他又想起那些花邊女人,多數是官場的交際花,給她們以利好,她們就爽快地脫衣解裳。而睡這種女人總讓他有受辱的感覺,她們和妓女沒多少差別。脫掉關京紅的衣服,才真正讓他體會當新郎的美味。生活無所謂背叛和忠貞,錢財可以彌補一切,崔梅如此,其他女人也如此。陳市長總是用生活的迷霧遮蓋回憶的風景,用光鮮的行為掩蓋魔鬼般的心靈。忘記法則,向前看,過好每一天。
陳市長像被捉住的小野獸茫然失措地四下張望,尋求逃生的奇跡。他突然看到了洪姑廟的飛簷翹角,朦朧的黛色裏,那飛簷翹角的輪廓像一位飛天的仙女,正抖擻著長袖,翩然起舞。啊洪姑,是的,幸運女神洪姑,洪姑會救他的。他剛想啟動車子,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了旁邊。兩位警察下車,威武地走過來,敲了敲玻璃窗,陳市長遲疑地搖下玻璃窗。在白鷺市,哪有警察敢敲市長的車子?可這裏不是白鷺市。
“駕照?”
陳市長從車體的小盒子裏找到駕駛照,遞給警察。警察接過駕駛證,像看一位殺人犯似的盯著他。
“身體不舒服,剛吃了藥,休息一下。”陳市長為自己說謊的本領驚歎。許多時候,根本不用打腹稿,張口就是,並且理論性極強。
警察又把駕駛證遞給另一位年長的警察。年長的警察毫不客氣地拿手電筒在陳市長臉上掃來掃去,仿佛要用光給他洗臉似的。“劉建明,是你的嗎?”
“當然是。”陳市長馬上露出微笑的表情,果然和駕駛證上的照片神似。那是六年前的照片,自然比現在年輕多了。
他們終於放行了。陳市長啟動車子時,發現前方上山的十字路口,也有警察布防。陳市長的後脊梁骨突然如蛇爬過似的又涼又滑,不由驚出了一身細汗。盜賊誇耀他們的偷盜,妓女誇耀她們的淫蕩,警察誇耀他們的鐐銬,是的,他們的腰間晃蕩著銀亮的鐐銬。
“他們是來抓人的!”抓誰呢?陳市長狂亂地握著方向盤。上次在北京培訓,剛剛步入餐廳,一位同學——某市的當家人就被人請走了。這位同學的盤子裏橫著一隻黑黑的海參和一枚白白的鵪鶉蛋——有一種獨特的靜物美感。這位同學高興地和大家打招呼,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今晚有朋友請他去吃大餐去了。
從他家裏翻出了九箱的存款,價值半億的金玉首飾。更可悲的是他父母親住在武當山的深山裏,過著被當地山民救濟的貧窮生活。
那陌生人是誰?是不是紀委的,或者那些資料是不是寄給了紀委。辦公廳主任透露出自己提任了市長,是不是放煙霧彈,引誘自己回到白鷺市,像獵人捕獲落入陷阱的梅花鹿似的。陳市長突然想起,上次後備幹部的測評時,他給這位主任打了個最低分,因為他是前任市長的人。難道他在報複?
警察們是不是協助紀委抓捕的?當陳市長再次看那飛簷翹角時,那裏竟然懸著一團白霧,像一塊裹屍布。陳市長駭得麵色蒼白,渾身篩糠。貪汙犯、包二奶、挪用資金、強奸犯、“文革”司令的幾筆人命案……左手食指突然抽筋似的疼痛起來,像牙齒在啃咬著似的,他不得不高高地挑著食指。這陣疼痛突然讓他意識到自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什麼理論都多餘了,什麼護照都作廢了。陳市長有一種靈魂把肉體甩掉的感覺,一種脫離形體的感覺,好像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兒子,仿佛關京紅就在眼前……他好像同颯颯的風、同蒼茫的霧、同明亮的月色息息相通……他覺得自己就是上帝……
這些奇怪的巧合,顯然有神秘莫測的解釋。自己的尊嚴不值多少錢,但這是真正擁有的東西,是最後的東西。讓全市人嘲笑、唾罵、譏諷,在人前受審、承受世人鄙視的眼神……凡人的性命如風中之燭,絲縷弱風皆能吹滅……在這個世界上,死亡是離人最近的朋友……往前衝去,懸崖下就是波濤洶湧的大海。他突然想放聲大哭,想撕心裂肺地號啕。他這一輩子可沒掉過幾次眼淚,眼淚是他的稀缺資源。此時,他真想痛痛快快地號啕一場,為洪姑的背叛,為兒子的去世,為自己耗盡的好運……陳市長太熟悉這地形,他閉緊雙眼,忍住了淚水,像再也不願看這肮髒的、背叛的世界似的,加足油門,緊握著方向盤,衝破了懸崖的護欄,在空中劃了條笨重的弧線,重重地墜到海裏。
海水貪婪而健忘,一點也不心疼和感動!
貝地城的北山樹木蒼鬱,山頂籠罩在淡紫色的霧氣裏,霞光透過雲層喜洋洋地鋪展在山間或空中,沒有一種單純的色彩,沒有一處不變的風光。一切都在運動,一切都在交融、滲透,天地間呈現一片寧靜、柔美和無與倫比的燦爛。界平的心曾是不毛之地,沒有東西能夠生長,現在她已能麵對現實,完全振作起來了,仿佛在光禿禿的高山上,學會了無氧生存。
車子駛到北山時,遇到了交通堵塞,聽說出現了車禍,有車衝破護欄,掉進了海裏,正在打撈。
從事故現場緩緩駛過,崔總突然感到壓抑、憂傷,甚至難過,情緒像魚離開了水一樣的不自在。界平搖下玻璃窗向懸崖下望著,崔總一把拉回了她。
他們一路聊著高頓,仿佛高頓是他們共同的朋友。界平嘮叨著高頓的英俊、智慧、武術高強,崔總卻強調著他的無禮、粗魯、強硬;界平表述著高頓的善良、愛心、溫柔,崔總曆數著高頓的尖刻和凶惡。界平試圖神化高頓,而崔總卻一再讓界平氣憤。是的,那個高頓走了,不會再來了。他隻能活在兩人共同的回憶裏,埋藏在過去的生活裏。就好像隨著一口一口呼出的空氣,可以把那段儲存的愛情都驅走似的,而新的愛情將獨特的激情注入了她的軀體裏。如果說以前她是枯木,而現在是枝繁葉茂、風情萬種的大樹。幸福的世界裏沒有鍾表,隻有急促的嘀嗒聲。
“無論如何,是高頓安排了這一切,我得感謝他!”崔總終於放寬了心態。
“你我是棋子,他是布下棋局的人。”
“我曾絕望過,以為這是一盤死棋。”
“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他……”
“真傻,他陪了你那麼多天,怎麼能這麼說呢?”
“我寧願倒回到療養院裏。”
崔總左手撫著方向盤,右手握著界平的手,輕輕地捏了捏,仿佛那手是熟透的柿子。“別那麼殘酷,現在有我。”
界平看了一眼崔總,轉過頭去,繼續看前方,她還拿不準前方有什麼,但她必須向前看。這令她感到安全,卻也感到悲哀。高頓把愛情鄭重地交付給別人,這寓意和太陽升起一樣確鑿無疑。
車剛到一個十字路口,就遇到了長長的結婚車隊,加長的新娘車,張揚著婚姻的價值和驕傲。
“離嫁給我還差什麼?”
“差一場曆時二十三年的感情和一個豪華的婚禮。”
“這,好辦!但得顛倒過來,先舉辦本世紀最豪華的婚禮,再培養一百個二十三年的感情。”
快到白鷺市時,一輪滾圓的月亮從樹梢上升起,黃裏透紅地懸掛在煙灰色的東天上,它那麼親切,那麼柔軟,那麼溫暖。界平像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月亮,突然按住崔總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崔總把車停在路邊,兩人像孩子似的靜靜地觀看著那輪月亮。它真美,真安靜,那麼空靈。它千年萬年地普照著,卻無欲無求,它永遠賜予人間光亮,卻從不貪圖回報,不在意是否感恩。人間的恩怨情仇、爭權奪利,在月亮光輝的映襯下是那麼狹隘,那麼肮髒,那麼微不足道。月亮是人間的知己,界平突然覺得自己是它的情人,有在它麵前流淚的欲望。
界平終於毫無顧忌、毫無風度地號啕起來。
這是一場決別的盛宴!眼淚是斷魂湯,哭聲是對以往生活的絕唱。結束了……結束了……高頓終於吹響了終結號……界平想悼念過去,卻又不知道失去的是什麼?她想破碎,卻也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