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2 / 3)

法哲像墜入冰河般的震驚了,那位把他背回家的爸爸去世了,給他洗衣服的爸爸去世了,那位悄悄關愛他的爸爸永遠走了。法哲覺得自己的腿軟了下來,腸子裏灌滿了鴉片和死亡的味道,他再次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哭了起來。

“高頓幾個多月前查出得了白血病,可剛剛辦理住院手續,他就消失了。”老羅講到這裏,停了停,看了看偶爾抽泣的界平和淚水漣漣的法哲。

“他來白鷺市了?”崔總表達了自己的猜測,緩解了剛才受辱的心情。

“對他來說,除了白鷺市,再沒有牽掛之地了。”老羅停了停,仿佛在等著秒針走到某個地方似的,又仿佛故意拖延,以最大限度地引起他們的好奇心,以增強戲劇效果。

“兩個月前,他出現了,醫生檢查,癌細胞已擴散到所有角落,十五天後去世了。那段時間,他天天欣賞你們母子的照片,那是他的全部財富!”

壞消息就這樣講完了。可聽故事的人並沒有過癮,仿佛才聽了個開頭似的。她一定有許多故事要講,可她像討厭這群聽眾似的拒不開口了。

“他臨終時一定說了些什麼?”界平渾身發抖,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雖然崔總和法哲就在身邊。

老羅眨了眨眼睛,做了個吞咽動作,仿佛把厭惡的情緒也咽了下去。“他說他有個兒子!”

所有的目光聚集在法哲身上,法哲淚眼蒙矓地抽泣著,他太激動,太錯亂,也太悲傷了。他無法原諒別人、無法原諒爸爸、更無法原諒自己。界平為兒子擦掉淚水,輕輕摟著兒子的肩膀。為了這一個動作,她等待了整整二十五年。在媽媽的安撫下,法哲慢慢回憶起他和爸爸唯一一次交往。

有同事過生日,法哲下班後便和同事們一起到酒店為同事慶賀。年輕人在一起,在酒的催促下,很快就情緒熱烈、豪氣衝天了。他們為同事的生日舉杯、為大橋早日建成舉杯、為升官發財舉杯。遠處坐著一位中年男子,獨自在喝啤酒,有時就著啤酒吞下一把藥丸。這群男生開始喝酒時,中年男人就坐在那裏了,一直到淩晨一點。中年男人一直慢慢地吃著、仿佛那菜永遠也吃不完,那啤酒永遠也喝不盡似的。

年輕人胡言亂語、東倒西歪地擠出了酒店。法哲站在酒店門口,涼爽的風吹著他燥熱的肌膚,他仰望著夜空,望到了一片黑暗,在那遙遠的世界裏,那個比星星還要深沉的世界裏,緣分無堅不摧,創造著奇跡。同伴們搭車離開了,法哲獨自回宿舍。他城裏沒家,或許有,可又不像他的家。媽媽是他的家,可媽媽並不想見他。媽媽如果想要這個兒子,就不會住在崔總家了。她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嗎?她為什麼不來找他,他每時每刻都盼著她來找他,可她為什麼不來?他想與媽媽分擔,非常想和媽媽在一起。引人瘋狂並非是這樣那樣的事物,而是彼此的隔閡。

他衝著黑黑的夜空撕心裂肺地喊了聲“媽媽!”“爸爸!”聲音被風卷走了,像搶劫似的。法哲冰涼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出來。起風了,降溫了,似乎要下雨。一陣狂風噎得他胸口冰涼、胃裏翻江倒海,他伏在一棵樹上幹嘔著。

“你們都不要我!為什麼都不要我?”

橘黃的燈光很漂亮、似乎也很善良,卻幫不上什麼忙。

從夜店裏出來幾位年輕人,單薄的衣服不勝突然的寒冷,個個抖擻著肩膀,四處張望著出租車。大街睡著,天地間隻有漸漸沒入黑暗的樓房、昏沉的路燈和那個嘔吐的男人。有位長發男子向同伴努了努嘴,他們便像一群獵狗圍堵一隻兔子似的。法哲發現有人向他圍攏過來,急忙往前走。可他早已是陷阱裏的獵物,前後左右的路全被堵上了。一位高大的男子伸手取法哲肩膀上的包,像從掛鉤上取自己的包似的從容。法哲死死地抱著。酒足飯飽的男人正好想找個倒黴蛋練練手、熱熱身,於是拳打腳踢地撲了上來。他們撲打在一起,法哲倒在了地上。突然,法哲雖然聽到拳腳聲,可呻吟的不再是他,那群男人們像受傷的老鼠似的在地上亂滾亂爬,吱呀亂叫,一點也沒有泡夜店的帥氣,沒有剛才橫行的霸氣。那位中年男人把為首的長發男子推到樹上,那男子踢蹬著雙腿,圓瞪著雙眼,呼天搶地地喊大哥饒命。

正是對意外之財的希冀讓他們突臨地獄,可見世上有兩件事不能做,一是國家的法禁止的,二是拳頭的法不允許的。那群酒足飯飽的人被活血化瘀、爽筋樂骨後,舒坦地倒在午夜冰涼的水泥路上,數著天上的星星。可惜那晚陰雲密布,無星可數。

中年男人背著法哲往宿舍樓走去。爛醉如泥的法哲伏在那男人身上,興奮極了,他稱他是李連傑,他要拜他為師,又說他是活雷鋒,他要請他喝一杯,他要真心實意地感謝他。大俠默默往前走著,像聾子,又像啞巴。每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自己的特質與天性,法哲卻希望自己像這中年男人般威風、神武、風度翩翩。他從法哲的背包裏摸出鑰匙,開了門,把深醉的法哲放到床上,替他脫去濕漉漉的衣服、鞋襪,蓋上被子。法哲瞬間就發出了鼾聲。他不知那鼾聲多麼美妙、多麼陶醉著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男人渴望熱烈地愛這個兒子,明白愛和死一樣強大,卻也明白愛沒有極限,或者極其短暫。

太陽金燦燦地照到東牆上時,法哲才從睡夢裏醒來。他隱隱回憶著昨晚發生的事,似乎有人搶他的包,又有人像撲打蒼蠅似的把那群家夥揍了一頓。那位中年男人背著他回家,生平第一次被人背回家,他記得自己伏在他的後背上,胳膊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他恍然驚醒,環目四顧,發現包還在,筆記本電腦也在,沒有失竊的跡象。他重又躺回床上,細細回憶著每個細節,那中年男人似乎吻過他的額頭,緊緊握著他的手,還替他擦洗了臉……坐在床邊看著他入睡。

法哲雙手撐床,斜坐在床上,大腦依然像隔著毛玻璃似的回憶著昨晚的事情。他甩了甩頭,似乎這樣能清醒些。是的,他明明知道他的住址,是他背他回來的。

法哲想穿衣起床,可發現床邊根本沒有衣服。

法哲赤裸著走到洗手間,他所有的衣服都濕淋淋地掛在鐵絲上,洗得幹幹淨淨,襯衣、休閑服、褲子、內褲、襪子……還幫他打掃了洗手間,連擦臉的毛巾都疊得整整齊齊。

他急忙趕到廚房,廚房的衛生也徹底清理了。原本燒黑的鋁鍋被擦得銀亮銀亮。

“爸爸!是爸爸!”法哲急忙拉開門想追出去,仿佛爸爸剛剛離開房間似的。突然意識到自己赤裸著身體又猛然關上了門。他從衣櫃裏找出衣服,匆忙套上。可哪裏還有中年男人的身影。法哲倚著門嗚嗚地哭了。他多想能和爸爸待一會兒,他多想親親地喊他爸爸,他多想讓他再吻自己的額頭,再握著爸爸的手啊!麻痹是因為醉酒,也因為習慣。

每一種親情都包含著世界的成長。爸爸喜歡他。他好想撕碎這死氣沉沉的生活,重新來過,全家人幸福地在一起。

法哲在房間裏逡巡著,努力尋找爸爸的痕跡。他突然發現,他的照片沒有了。他還發現,他的包裏有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裏是一張一半的地圖。

法哲聽張薇說過地圖的事,那是媽媽和她妹妹的故事。

在法哲看來,父親是永遠具有健全的理性和絕妙主意的。他從包裏取出爸爸送他的半張地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張慢慢展開的地圖上。

這地圖和界平保存的地圖同是左半邊。

沒有人不為法哲傷感,沒有人不為高頓傷心。一世的父子深情難道必須這樣收場?為使命而生的英傑難道就這樣絕世而去?

老羅終於裝不下去了,眼睛也濕了,她強製著終沒流下來。“高頓曾給我講過這地圖,這是著名的蘇美爾地圖,相傳在亞述帝國時期,因連年的戰爭,妻離子散,手足形同陌路。一位聰明的父親感覺自己保護不了雙胞胎兒子,便匆匆在羊皮卷上畫了藏寶圖,然後一分為二告訴年幼的孩子,這兩張地圖隻有合在一起,才能找到收藏寶藏的地方。當年幼的雙胞胎長大後,各自流落到不同的敵對國,他們正是因為這半塊羊皮卷,才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對方。根據羊皮卷指示的地圖,挖掘寶藏,發現那裏埋葬的不是寶藏,而是這對雙胞胎小時玩過的一對鐵鉤。兄弟倆頓時明白,父親僅僅是讓他們彼此尋找,隻有親情才是值得永生珍藏的無價之寶。這故事記載在蘇美爾詞典裏,所以也叫蘇美爾地圖。你們姐妹手裏有的都是地圖的左半邊,而那右半邊隨你父母帶走了。前幾年打撈飛機殘骸時,聽說還曾見過,但字跡肯定都沒有了。”

界平緊緊握著兒子的手,哽咽難言。他們悲傷著彼此的悲傷,哀痛著各自的哀痛。老羅自看到法哲的第一眼起,就想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一定意義上,他也是她的孩子。此時,看著法哲絕望地哭泣,她想要伸出手擦掉他臉上的淚水,但她不敢、也無權表現出那樣的同情。此時,母愛之舉猶如麵包的甜香,迅速飄了出去,而且由於無法想象的原因,仍熠熠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骨灰埋在哪裏?”界平淚水漣漣的臉上閃著天花板的燈光,像塗了層光亮的油彩。

“尊重他的遺願,在貝地城附近的海上,伴著鮮花散進了海裏。”

界平突然想起遙遠的夜晚,她和高頓手挽手站在海邊,星光如米般燦爛,海鳥鳴叫著飛旋。高頓從海灘上拾起一顆海螺,放在耳邊聽著,他說能聽出大海的心聲。那心聲來自大海深處,波濤起伏、萬物傾訴。

崔總輕輕摟著界平的肩膀,安慰她,怕她承受不起這突然的打擊。崔總的親昵動作引起了老羅的反感,她皺了下眉,雙手交叉在一起,拇指甲抵住了緊閉的嘴唇,仿佛把許多話都悶在了嘴唇後麵。

界平突然感到了一種敵對的情緒,她記起了這個女人,她瘦了,似乎也比照片裏的高了。

“你是他妻子,在中東,在一艘輪船上經營餐廳!”界平堅定的口氣瞬間擊碎了老羅的心牆。

這次輪到老羅驚訝了,她以為不被外人知道的秘密,卻被界平這個在她看來近乎愚蠢的女人發現了,這比讓人兜頭踹了一腳更令她難堪。她一直認為漂亮的女人智商都不高,就像有些母馬根本不值得調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餐廳爆炸了,她作為高頓曾經的妻子,一起生活了好多天。那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一段時間。她調整情緒,嘴角揚起微笑的曲線,端直肩膀,挺起上身,像麵對鏡頭的演講者。

“你一定嫉妒得冒火吧?”

界平不想回答,她覺得這個女人一定隱藏了許多秘密。界平無數個思念的日夜,無數等待的歲月,盼著那個身影出現,盼著哪怕有高頓一點點消息,他卻和這個女人表演著夫妻泡沫劇。界平心靈的淨土仿佛被玷汙了,痛苦得想號叫。沒有高頓的世界是不完整的,可是有高頓的世界他們依然沒有夫妻緣分。他們注定成為彼此的悲哀,也注定成為彼此的至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