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3 / 3)

他恨不得立刻鑽到寫字台下,單獨地與存放他秘密文件的暗箱幽會。他驚恐地向周圍張望,尋求援助,或尋找一個可以逃掉的機會。地獄的氣味彌漫了會場的每個角落,逐漸淹沒在黑暗之中。

陳市長感覺像一把消音手槍架在了後腦勺上。一切都支離破碎了,隻剩下一些毫無意義的現象。過往的人、朋友、同事或對手,一個一個地在他大腦裏閃過。大腦太亂,根本無法係統思考。

那人一定像觀察顯微鏡下的蟲子似的觀察著自己。又一陣掌聲響起。這掌聲是送給自己的,這一切都值得欣賞,但已經欣賞過很多次了。他想微笑,眼淚卻哽住了喉嚨,像憋尿似的把淚憋了回去。

主席台上的聲音越充滿詐術,聲音越大,就越能證明騙子的坦誠。

雞蛋教訓母雞了嗎?

眾人自然閃出了一條通道,一張張幸福的臉朝向陳市長,他掛著溫和的笑容,行走在春光和花叢中,他感到從沒有過的忐忑和虛空。毫無疑問,陽光是不能滲進他那堅硬的肌膚的。

李忠心的護照是他親自辦理的,不會有第三者知道。他隻有一個假名的護照,這已很給大眾麵子了。有些官員,化名護照多達八九本,還有的早已持有了外國國籍。這護照不常用,但每次用都懷著難以言出的快感,像趴在美女身上似的。護照是進出境的憑證,沒有它就走不出國門。他也是怕萬一發生什麼狀況,好像換掉一件襯衣似的,換掉自己的曆史,輕鬆地踏上幸福的異國旅程。

而今,陳市長感覺那幸福的旅程上布滿了荊棘。

人生就像是一艘不知道終點的海盜船。

到底是誰要整他,搬掉他?

李總崇拜毛澤東,幾乎搜羅到了所有毛澤東的個人傳記或中國當代史。他崇拜毛主席的智慧、性格的霸氣和不竭的求強精神。李總也崇拜比爾·蓋茨和洛克菲勒,他欣賞他們用智慧換取財富的技能和構建經濟帝國的豪氣。

李總也想組建自己的帝國,雖然帝國有大有小。他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隻要用心,就有足夠嘲笑世人的權力。有權嘲笑別人,那是王者的風範。在李氏帝國裏,他當然是顯赫的第一代傳人。

“貴族和暴發戶,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李總非常注重生活質量,不像暴發戶似的活得那麼盲目、粗糙。

生活永遠是,也僅僅是正經曆的這一刻。

晚餐時間到了,李總、妻子和兒子分別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廚師長打開鍾形罩,盤子裏並不是熱氣騰騰的清蒸魚頭,而是孤零零呈三點放置的三枚小睾丸。每枚小睾丸都放在綠榆樹葉子上。睾丸鮮血淋淋,像五月的草莓般新鮮。廚師長以為是做夢,眼睛瞪得像睾丸一樣大。父子倆驚呆了,像即將決鬥的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這時,院子裏突然傳過來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原來李總十幾萬元買來的兩隻名犬,無聲無息地放倒在地,鮮血順著狗腿在石板上流著。

狗的睾丸被切掉了。

太好了,省了一筆閹割費了!

李威政像野人看到霓虹燈似的目瞪口呆。李總生平第一次,幾乎站不穩,需扶著賓利的後視鏡才勉強保持著和地麵垂直的姿態。父子倆什麼話也沒說,甚至目光也很少相遇,但是他們倆都明白,這個夜晚讓他們兩腿中間的東西異常緊張。

警察無論運用什麼技術,都沒有得到任何蛛絲馬跡。密布在各處的監控器,沒捕捉到任何可疑的人。

害怕遭受痛苦比遭受痛苦本身還糟糕。為狗切掉睾丸,比上次為他切掉那枚睾丸更讓李總膽寒。在人來人往的傍晚,凶手深入到他家裏,無聲地製服兩隻凶猛的狗,自由地出入廚房。那三枚鮮血淋淋的睾丸是在提醒李總父子,如果再不住手,他們父子身上的三枚睾丸就會成為盤中餐。

自然界一物降一物,沒有真正的老大。李總最大的問題是他成了奴隸,卻不知道誰是他的主子。他在每一粒塵埃裏看到神,從三粒鮮紅的睾丸裏看到了神的寬容。

關於李氏帝國的夢想,瞬間成了海市蜃樓,這讓李總疼痛難忍,幾乎吞掉自己的舌頭。

貴族和窮人在時間麵前,根本是同桌的你。聰明的李總放棄了所有尋找仇敵的眼線,叮囑兒子安分為本,千萬不可再惹是生非。

但李總知道,這人一定和界平有關。

法哲無法接受自己和張薇是兄妹的事實,也無法麵對自己是洪院長兒子的事實。他和張薇激情地做愛,烈火幹柴、欲海翻波,像不顧廉恥不顧一切的愛昏了頭的男女……這又如何收場?在世上,每個人都有一份等待去發掘的寶藏。現在屬於自己的寶藏是什麼呢?對自己的考驗又是什麼呢?難道這尷尬的關係是考驗?難道這無顏麵的戀情是等待挖掘的寶藏?

法哲深知那些天的快樂是偷來的。對那些向魔鬼敞開心扉的人來說,那兄妹之戀充滿了危險的欲望。張薇是毒品,讓他欲罷不能。不是他屬於那份如火的戀情,而是那如火的戀情屬於他。夜色寧靜而清朗,他沿著深夜的白鷺湖走著,黑灰的湖麵透著危機與不祥。一想起他愛她,便情不自禁,柔腸滿懷,忽而又羞愧、痛苦、絕望。她對他太珍貴,這愛又太殘酷了。

那位一度追逐過他的洪院長,被他汙辱過的洪院長竟然是媽媽!而他一度從她身邊走過,嗅過她身上的氣味,迷醉過她頭發的芬芳。是的,僅僅是幻想,可現實多麼罪惡,多麼嘲笑,多麼尖刻。

法哲感受到了天使和魔鬼的激烈較量,誰勝誰負,屬難預料。怎樣才能擺脫囚徒般無力掌控的生活?他總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光榮而重要的使命在等待著他。情感的萎縮,身體的倦怠,錯誤的選擇,誘惑的迷亂,命運的不公……這一切的一切,都會扼殺愛情、扼殺生命。

錯亂的法哲很想回到遠古的中國,那時兄妹可以通婚。相傳在遠古時代,天和地是由雷公弟弟和哥哥高比分別治理。大家合睦相處,人民也能安居樂業。高比有一雙兒女,兒子叫伏羲,女兒叫女媧。十分討人喜歡,一家人生活得很快樂。隨著生產能力的增強,人類開始不敬奉天神雷公,挑起了雷公和高比兄弟的鬥爭,導致風雲突變,飛沙走石,山洪暴發,洪水淹沒了大地。小兄妹倆卻鑽進了葫蘆,逃到了昆侖山上。經曆了這次洪水,人類被消滅了,世間隻剩下這對兄妹了。他們感到很孤獨,如果他倆死了,世上就再沒有人類了。於是伏羲和女媧結婚了,繁衍人類,世界才有當今的繁華。

雖是傳說,可兄妹通婚並不是不可能。日本皇族為了保持血統的純正,反而默許同父異母兄妹結婚。多任天皇的皇後,正是自己同父或同母的姐妹。而在日本民間,兄妹通婚也大有人在。

法哲查閱了大量資料,證據確鑿,事例鮮多,可這在中國、在現代,法哲依然不敢說服張薇,當然也沒能說服自己。

城市讓他窒息,錯亂的法哲隻有逃避才能呼吸。他住到貝地漁村的一位高中同學家裏。讀高中時,法哲和這位叫阿峰的同學非常要好,阿峰因坐錯了公交車而考試遲到,沒能考上大學,便賭氣回家。這幾年養殖海參,發了大財。

他每天隨阿峰侍弄在養參場裏,關掉手機、不上網,過著隱逸的生活。人一輩子,總有些不體麵的時刻會永遠留在腦海裏。

午夜的海風激烈而淒涼,像惹怒了的巫婆,揮舞著帶刺的枝條抽打著空氣,發出刀蹭磨刀石的沙沙聲。法哲一夜未眠,眼睛腫得像得了傳染病。

海參的生長速度很慢,從參苗開始養殖,一般三年後才能上市銷售。海參在10-18℃的水溫下,生長速度較快,水溫20℃以上時基本停止進食,進入休眠狀態,水溫達到30℃,海參就非常危險了。

去年,阿峰海水養殖海參,像許多養殖戶的一樣,遭遇了惡劣的自然災害。7月一直在下雨,養殖池裏進了很多淡水,隨後持續高溫。有些海參受不了高溫,把腸子吐出來了,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了,還有一些已經化成水不見了。

法哲走在去海邊的路上,天地淨明,異常清爽。一頭亂發在風中飄舞,看上去不像個人,倒更像砍掉了樹枝的樹。如果未來隻留下純潔和無垢的話,那麼誰又有必要預見自己的純潔和無垢呢?

本是繁忙的收獲季節,今年卻冷冷清清。法哲陪阿峰到海參池,收集蛙人從水底撈上來的海參。眼看著今年的價格比往年翻了一番,卻也無奈地看著別人發財。看來,厄運不是法哲獨有的,每位活著的人,都要經曆這樣那樣的考驗。任何時候,人們身上有兩種生活,一種是現在已知的生活,另一種是人們一直期待的生活。

照照鏡子吧,好好看看自己。

法哲從水池裏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麵孔,清瘦、痛苦和病態的痙攣。法哲像吞了一隻青蛙似的哽住了,喘不過氣來。水中的藍天,白雲朵朵,法哲竟感到人世間也是抒情的。

一位五十多歲的蛙人,總是早早出現在養殖場,蹲在池邊,安靜地抽著煙,那橫亙的皺紋和黃褐油亮的臉,像海參似的透著深沉。法哲來一周了,竟然沒聽過蛙人說過一句話。如此沉默不語,讓法哲好奇。

阿峰告訴法哲,蛙人是一種特殊的職業,自古以來,每個家庭隻會在眾多兄弟中推薦一人當蛙人。一旦當了蛙人,就等於葬送了大半輩子的人生。蛙人需要長時間泡在海水中,極其辛苦,對骨骼和五髒六腑的摧殘也極其厲害,所以蛙人大都短命,並且沒有姑娘會嫁給蛙人。

這位叫槐的蛙人,自從父母決定讓他當蛙人的那天起,他就不想說話了。那一刻,法哲對蛙人冰山般的不信任,融化在養殖場溫暖的陽光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情故事。目睹蛙人沉入水中,法哲很想當蛙人,也沉入那個世界,與海參為伴,不再受良心的摧殘。人們不是為了將船停在港口才去造船。逃到這個漁村,為何不能再逃到水下,逃到水草裏。

法哲黏著蛙人,要他教當蛙人的技術。蛙人給法哲帶來了厚厚的棉褲,再套上潛水服,戴上潛水鏡,用皮管將一個綠色的網兜係在腰部,然後又穿上長長的腳蹼,戴上遮住臉麵的呼吸器,像墜入愛河般緩緩墜入水中。

這是水的世界,海參的世界,海參自由自在地遊動著。陽光穿透水麵,氣泡和懸浮物在光線裏浮動,像失重似的。那種飄浮仿佛又躲進了母親的子宮裏,沉澱在史前的記憶裏,泡在母愛蕩漾的羊水裏,永遠放射著希望的光芒。

水底的世界美不勝收。當水溫達到20攝氏度時,海參就會轉移到深海的岩礁暗處,潛藏於石底,背麵朝下不吃不動,整個身子萎縮變得石頭般緊硬。海參一睡就是一個夏季,等到秋後蘇醒過來才恢複活動。如果人也如海參般睡上一個季節,等風和日麗了再蘇醒過來會多好。

在水裏,人們都是詩人。

生活中製造各種重壓的人正是自己。一種奇怪的感覺漫進法哲的心裏,好像時間變得遙遠,現實與他毫不相幹,他僅僅是一隻海參,柔柔滑滑地生活在海底。可是有時候,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轉,都會看到張薇。他好幾次把眼閉上,可她依然存在,活像奇怪的珊瑚盤踞在海底。沉浸在如此的失敗中,這是一段時間來感覺最好的時候。他努力笑著,才不會哭出來。

法哲像蛙人似的用腳蹼控製著平衡和方向,雙手不斷地撿起水底個頭較大的海參,裝進腰間綠色的網兜裏。撿著海參,可他撿的都是自己破碎的心情。

蛙人和法哲浮出水麵。蛙人腰間的網兜已經裝滿了海參,遞到岸上一稱,有三十多斤,法哲才三斤多一點。法哲沒感到羞愧,卻異常開心。蛙人告訴法哲,前幾年在海參成熟期,一天就能撈一千多斤。

法哲好像看到了豐收的喜悅,其實,他喜悅的是,他可以逃得更遠更深。他選擇遺忘,讓生活遺忘他,他也不負責任地遺忘生活。可這裏不是祭壇,他也不是祭品。在水下,他感到自足,在水浮和生物中,他不再羞恥和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