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3)

“我剛剛得到消息,是你爸爸的同鄉告訴我的。”

“你騙人。她是我媽媽,是我媽媽……”

“她是法哲的媽媽!”

得知媽媽不是自己的生母,張薇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似乎自己的一切都有可能被奪走。猛然間她發現自己的生活有一個無法補綴的洞,無數的悲傷,正從洞裏蜂擁而至。

人生起了皺紋,猶如睡衣的褶皺。嘲笑和汙辱遠比同情更合張薇的心意。骨骼摔斷了,她莫名其妙地深信,命運以虛無的力量扼殺了她真實的存在。

站在床邊的文文驚呆了,而張薇的同學們卻替張薇高興得滿麵紅光。

文文以為舅舅騙張薇,僅僅是為了安撫剛剛手術的張薇。

文文把舅舅拉到走廊裏,焦急得像拔了毛的孔雀。“你怎麼能編這種謊話!”

“當然不是謊話。”

文文感覺腳下的地板突然傾斜了,而自己怎麼也站不穩了。

文文坐在車裏,既沒發動車子,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她本以為法哲和張薇是親兄妹,法哲就是她的了,而今,張薇並不是洪院長的女兒。他們兩個明明已山窮水盡,卻又像已經舉辦了婚禮似的。自己成了拿橘子蘸鹽吃的傻瓜,成了怕淋濕衣服而跳到海裏的呆子。

文文異常痛苦,五髒六腑都被人摘走了似的。

關於界平的治療方案,高頓決定分兩步走,先聽音樂,後閱讀。

他像往常一樣,陪著界平在院子裏散步,散步時播放著輕音樂,MP3握在手裏,將耳塞分別放在自己和界平的耳中。聽音樂時,界平果然很安靜,當聽到《命運交響曲》這種情緒激烈的音樂時,她的手緊張地握著高頓的胳膊,指甲在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凹痕,似乎怕他逃跑。

界平喜歡舒緩的抒情音樂,得到這條經驗,讓高頓很欣慰。走累了,他們便到亭子裏繼續讀日記。

1974年10月6日。

在我模模糊糊的記憶裏,我和姐姐坐在大廳的地毯上,媽媽穿著漂亮的裙子走來走去,可我從不記得媽媽的臉了……我總追著媽媽的花裙子跑。奶奶說,媽媽很忙,給哥哥找了三個家庭教師,教哥哥英語、法語和鋼琴。媽媽還要管理整個家庭,也隻有在晚上睡覺時,她才會坐到我們身邊,給我們唱兒歌,哄我們入睡。哥哥什麼模樣,記憶裏沒有他的一點影子。奶奶說,哥哥總喜歡和兩個小妹妹玩耍。大人們把他放在了知識的小泡泡裏,活在家庭教師、書本以及各種玩具組成的世界裏。如果有一天,哥哥真的出現在我麵前,我該多麼高興。

高頓停住了,他突然聽到界平輕輕地說了句:“哥哥。”

界平茫然地看著高頓,仿佛高頓是天空,她必須這樣空洞地看著他。“哥哥。”界平突然緊緊抓著高頓的手,像一隻巢穴被攪動的胡蜂,沉浸在如此的慌亂當中。他緩慢打量她,她似乎不是向外看,而是內視的眼神中,有一種幾乎是敵對的內容,露出一種疏遠人世的神情。

高頓無比興奮,界平對妹妹的故事有感覺,對從前的記憶有補充,這是好事,是康複的跡象。

高頓牽著界平的手在療養院裏散步,給她講貝地城的海、向陽橋和北山,也給她講操場、街道,凡是他們一起走過或一起經曆過的點點滴滴,都被高頓搬出來,像數珍珠似的一再地數著。相信愛,奇跡就會發生。在癡迷的神經錯亂的人麵前,無辜的人也會覺得自己有罪。

現在的界平,經苦難和黑暗滋養的界平,更顯得別樣的安靜和純潔,別樣的生動和強大。瞬間,高頓感覺這不是界平,而是那個天使般的界凡,那個永遠不識人間煙火的界凡。高頓的心突然不安起來,仿佛後背挨了一梭子子彈。

這天上午,高頓剛剛走進療養院,護士長就對高頓說:“她自己梳好頭,像約會似的,等你了。”

這消息讓高頓很振奮。走過潔如鏡麵的大理石,走過一間間或開或關著門的房間,每向前邁一步,都仿佛更靠近了界平,更靠近了他疼痛的夢想。果然,界平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頭發光滑地攏在腦後,用一個棕色的發帶束著,她側向窗外的臉龐,那高挺的鼻子、明亮的額頭和緊閉的嘴,瞬間擊碎了高頓的堅強。由於命運的悲哀,此時的界平顯得更是超凡脫俗,更接近想象中的界凡,超脫現實世界,或者就成了界凡。她從未顯示過這樣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拒絕所有的解釋,她的美從未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高頓不知道這是通向界平的門還是通向界凡的門,或者,她們本身就是一個人?

界平優雅地轉過頭來,衝高頓微微一笑,像當年的界凡和界平,像那時美麗的她們。高頓以為能替界平打開一道通向現實的門縫,卻發現,那道神奇的門縫足以能讓整個世界通過。

“你漂亮得像丁香花!”高頓輕輕地握起界平的手,熱切地看著她。

“你好像知道我喜歡丁香花?”她想了想,又轉向高頓,“謝謝你總來給我讀書,我該怎麼付費?”

界平的表情很奇怪,既出神,又出奇地專注,仿佛一個行走在夢裏、不願醒來的人。高頓無意間向窗外望去,一群義工在修理花壇。他笑著對界平說:“我和他們一樣,都是義工!”

界平能主動交流了,這是多麼大的進步啊,高頓如喝了蜜般的喜悅。他們一起向外走著,界平的步態不再像之前那麼拖遝,神情也不再像之前那麼猶疑。高頓不敢開口說話,怕聲音背叛自己。並非因為不敢打開珍藏了二十五年的寶箱,而是因為直到開啟的那一刻才發現,他根本沒做好準備。

倘使真的有未來,他願意和界平有任何一種未來,哪怕一天也行。

他們像小學生上課似的坐在了亭子裏,界平看著義工們修理花壇、清掃枯枝敗葉,又看了看打開日記本的高頓。

“你們真好!”

高頓溫和地笑了,領受了界平的美意。

“可我的音樂呢?”

高頓是故意打亂程序的,沒想到界平早已對音樂有了條件反射。今天他下載了新的曲目,他要用不同的音樂點燃她酣睡的神經。

音樂輕輕地放著,他們一圈圈地走著,當MP3裏出現《月光曲》時,界平突然站住了,靜靜地陶醉在旋律中。此時,夕陽落山、白雲遊蕩,飛鳥起起伏伏,享受著搏擊長風的快樂。高頓研究著界平的五官,可他看不出她內心是什麼感覺。當音樂結束,界平突然奪過MP3,反複在手掌裏翻動著,似乎在尋找什麼,那種焦急、那種迫切,像被人奪了玩具的孩童。

《月光曲》。高頓記下了這個名子。

1974年12月6日。

這個月,先是奶奶病了,後來我又感冒了。現在一切都好了。奶奶說,疾病帶走了一切災難,以後我們就平安了。奶奶是舊時代的女人,自然帶有那個時代的痕跡。她從十幾歲到我媽家來,先後帶大了五個孩子,陪他們上學,照顧他們的生活。別人滔滔不絕地說,奶奶喜歡默默地聽,時間長了,竟成了智慧的老太太。

記憶的鐵錨沒有固定的地方,有時奶奶用沉默把我變得渺小而又聽話。

簡單的事情最異乎尋常,隻有聰明人才能體會其中的奧妙。

奶奶是個非常感性的人,每當做噩夢,她總是很迷信地燒香叩頭。如果燒香叩頭能管用的話,全國人民都燒香,共產主義豈不是就立刻實現了。

她總是迷信一個算卦的人,每次做噩夢後,都要大街小巷地尋找那個流浪的算命先生。她在混亂的大街上穿梭,不曾與任何人相撞,就像黑暗中飛翔的蝙蝠。

奶奶說我的姐姐快來找我了,她會帶來半張地圖,和我保存的一半拚在一起,就是家族財寶存放的地方。她說我們家的財寶可以買下半個上海。

生活仿佛生了鏽一般,既讓人輕蔑,又讓人害怕,讓人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我和奶奶天天都盼著有客人來。

財富也是惡魔,至少財富總是招來惡魔。在我們出生後的幾年裏,家裏似乎總飄蕩著一股陰霾,人人都不安寧。似乎洪家的每一磚每一瓦都要充公,似乎每一個姓洪的人都要進行改造。終於有一天,為了安全,爸爸媽媽突然決定讓奶奶把我帶走,讓另一個人把姐姐帶走,十幾年後,姐姐會來尋找妹妹。不久就聽說爸爸媽媽和其他家人乘飛機離開了大陸。

“我的孩子,我得再活二十年,才能把這一切講給你聽。”奶奶長長地歎了口氣,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老太太的肩膀上。

爸爸媽媽又在哪裏?姐姐會來嗎?我好想她,知道世上還有一個姐姐,我的心就美得像熟透的無花果。

高頓讀到這裏,無意中聽界平說了句:“妹妹!”

高頓驚訝地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界平轉過臉,望著高頓的眼睛,緩緩地說:“我好像聽過這個故事。”

高頓咬緊牙關,怕真相從傷痕累累的記憶裏滑落出來。他迫切希望從往昔的回憶中找到一條秘密之路,讓界平情感得到發泄,理智得到矯正,把迷失的靈魂從狂亂的大腦裏釋放出來。

“明天再讀吧,天涼了。”

界平看了看那些正在收工的義工,不情願地接受了高頓的建議。

每次走出界平的房間,就覺得自己又一次利用了騙術。高頓再次經曆著內心無望的鬥爭。一個女人,她不屬於他的世界,卻又彼此誘惑著,而這個女人一生卻成了這種誘惑的犧牲品。他欠她一場愛情,一場永生永世的承諾。他應該在人生的後半期和她相守,可他已無權就範。抉擇權已不再屬於他了。他像溺水者尋找木板一樣尋找補救的機會。軀體雖然活著,但靈魂遲早會遭受致命一擊。瘋傻的世界太大了,邊界遙不可及,令清醒的人倍感渺小。高頓曾仰躺在沙漠裏,望著滿天的繁星,完全沉浸在自然的浩瀚和威力之中,他頓悟到世上最重要和最智慧的表達方式,這就是愛情。

對界平的愛仿佛金沙似的沉澱在高頓的記憶裏,永遠放射出刺眼的光芒。

進入二十一世紀,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政治、經濟、法製領域的相關製度及過程監管都明顯滯後於時代的需求,腐敗的毒瘤成了萬眾痛恨的頑疾。因此,反腐的呼聲很高,一度出現了台上大呼反腐、台下伸手索賄的雙麵臉官員。但反腐的現實,也像隔牆扔手榴彈,炸著誰是誰。隻能說天上掉餡餅的同時,也布下了深不見底的陷阱。

市裏召開廉政大會,陳市長要在會上做報告。秘書起草的報告,他總感覺不滿意,廉潔的理論說足了,遵章守紀的重要性也表達得很明晰,可就是缺那麼一點色彩。反複地打回去修改,把漢語言博士秘書急出了青春痘,不得不請求經驗老到的秘書長。秘書長在博士耳邊秘傳了的一二真經,博士醍醐灌頂,立刻在原稿上加了幾句古今中外的廉潔名言,像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既恰當表達了文章的內容,又傳達了陳市長博覽群書的信息。對文章的修飾就好像一盞燈籠,先前看起來似乎普通、灰暗,沒有吸引眼球的地方,一旦從裏麵點亮燈泡,就顯示著意外的美。

一片熱烈而持久的掌聲,像承受暴風雨的森林似的,經久不息。主持人對著麥克風使勁鼓掌,那咚咚聲像口令似的回蕩在會場裏。陳市長無意間打開了自己的講稿副本,突然一幅照片躍入眼裏,驚恐的他立刻合上了副本,他瞬間忘記了身在何處。

他定了定神,又偷偷地看了看照片,那是他化名李忠心的護照的照片,怎麼會在這裏,是誰在偵察他的生活?是誰放在講稿裏的?此時的陳市長狂亂的心像中了毒箭的鷹,撲打著翅膀,死命掙紮。

陳市長不明白大家為何都是一副懷抱美女的興奮表情。他像一個人在噩夢中掙紮,卻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