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比發現洪界凡的日記更讓高頓驚訝的了,不亞於基督山伯爵發現那巨大的財富。他一生截獲過無數絕密情報,破解過超難的密電碼,一舉一動曾涉及國土安全或成千人的性命,但從沒像今天這麼激動,這麼忐忑。他像站在曆史的彼端展望著現在,又像站在今日的山巔,回望過往那個衣袂飄飄的女子。
界凡的日記截止到她被批鬥前的一個月。之後發生的情況,應該記在另一個筆記本裏。七萬多字的日記,詳細記載了撫養洪界凡的奶奶告訴她的家族的事情,以及她生活裏發生的事情。
這筆記本曾隨著界凡的遺物,埋葬在墳墓裏,卻落在了陳副市長手裏。二十五年後,能讀到界凡的心聲,高頓感覺自己是地球上最特別的人,仿佛遊走在兩個世界裏,牽手著兩個世界的姐妹。他得到的愛最多,享受的愛卻最少,這奇特的雙方矛盾地組合在一起,讓他無法改變,也無力抗爭。再次聆聽界凡的聲音,仿佛看到她熠熠生輝的表情,照亮了記憶中的憂愁和歡樂。在簡樸的文字裏,在界凡委婉的訴說裏,高頓再一次領悟,生命的偉大是可以通過簡單的事情呈現的;愛的力量可以穿越生死、穿越靈魂,而抵達親人和愛人的身邊。
在法哲消失、張薇住院、崔總忙著南河大橋這段時間,每天陪著界平的就是高頓。高頓和療養院的工作人員混得很熟,他總是早早就來到療養院,陪界平散步,坐在亭子裏給她讀書。界平第一眼看到高頓時,她呆呆地瞪了好久,高頓琢磨不出界平的心思,不知那片刻她想起了什麼。也許又把他當成了法哲,也許真的當成了記憶裏熟悉的朋友。總之,當高頓輕輕挽起她的胳膊,像法哲一樣慢慢陪著她向院子裏走去,幾分鍾後,界平像個小孩子似的熟絡起來了。高頓最終也不明白在界平眼裏,自己是高頓還是法哲。
一切存在都是有意義的,細微之物都應該被珍重懷戀。高頓希望通過界凡記錄的生活片段,喚起界平的記憶。
1974年10月3日。
今天奶奶給我講了爸爸的故事,奶奶說,從今天起,陸續地給我講洪家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一直夢想著了解兒時的生活,重新回到有爸媽存在的世界,但當我置身於現在的城市,這個夢想卻漸漸消散了。
奶奶說,爸爸認識媽媽的時候,爸爸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爸爸會英語、法語和意大利語,長得非常帥氣,家境異常富有,開著造船廠、印染廠等,是許多大家貴族千金小姐們求婚的對象。但洪家非常傳統,拿著媒人遞上來的生辰八字請大師測婚姻、看吉祥,不是八字不合,就是麵相不好。洪家老太太到寺院裏上香時,看到一位小姐在石榴樹下乘涼,石榴花鮮豔如火,碧綠的樹葉像翡翠,這時飛來一群喜鵲在樹上唱著鬧著,甚是喜慶。洪家老太太突然感覺吉祥、喜慶,身體湧動著一股溫暖,迷信地以為是上天在暗示著什麼。馬上讓人打聽是哪家的小姐。八字測算,果然大吉。媽媽似乎就是為洪家培養的媳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爸爸和媽媽竟然也彼此欣賞,結婚的第一年,就為洪家添了長孫,四年後,又生下了雙胞胎女孩,就是姐姐洪界平和我。
任何美麗的故事都有童話的色彩,我和姐姐像童話裏可愛的公主。可是現在當我站在街頭,看著高舉著橫幅、戴著紅袖章的行人,給人一種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的感覺。
高頓慢慢地讀著,發現界平無聲地聽著,仿佛在思索。當高頓停止閱讀時,界平轉過臉,用溫情而失望的眼神望著高頓,似乎在問為什麼停下了。臉上保留著內心活動的一貫神情,但此刻卻閃耀著完全不同的光輝,那是一種悲哀、祈求和希望的動人神情。高頓握著界平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界平似乎微笑了,隨後又感覺荒誕不經輕輕地抽出了手。
高頓發現閱讀果然對界平起著積極作用,正像專家說的,記憶的片段有助於思維拚接,從而喚起大腦的感應。界平的迷狂是由恐懼引起的,恐懼使大腦迷亂,靈魂錯位。真正的愛來自陶醉和煎熬,這份煎熬就讓人直不起腰身。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每一步都是到達,今天正是昨天的果,今天的美麗正是昨天經曆一切的總和。
姐姐洪界平比我早出生十分鍾,奶奶說,我們倆長得非常漂亮。從出生起,姐姐就比較安靜,我比較好動。姐姐總是安靜地拿著玩具玩半天,我總是拾起這個扔掉那個,不停地挑選,不停地鬧騰。從小看老,現在的姐姐也應該是個安靜的大家閨秀。可是,姐姐,你在哪裏呢?什麼時候來找我?
界平靜靜地聽著,她的臉讓人想起商店裏的塑料人,固執地無靈性地美麗著。她仿佛在沒完沒了地冥想著,卻又像木偶似的發呆。高頓先前的興奮已然在胃裏凝結成一團酸楚的失望。他輕輕歎了口氣。
二戰時有一個著名案例,英國秘密抓捕了一名德國間諜。這位間諜逃跑時跌下懸崖,導致記憶喪失。這是位掌握重要信息的關鍵人物,捕捉他意義非凡。他們聘請了著名的精神病專家們會診,根據病人喜愛音樂的事實,嚐試音樂治療。幾天後,效果出現了,並成功策反了這位特殊人物。這個案例讓高頓明白,精神世界無論多麼複雜,內心關閉得多麼嚴密,隻要方法得當,總會找到那把開啟大門的鑰匙。
界平也喜歡音樂,記得有一次在海邊散步,不知誰的收音機裏播放著一首叫不上名字的音樂,界平固執地坐在石頭上,直到音樂節目結束才離開。
高頓也想試試音樂療法。音樂和閱讀兩服藥液同時服用,也許會創造奇跡。
崔總火急火燎地趕到工地,工人們已開始重新搭建腳手架了。因工人們偷懶,安裝不緊,造成鋼管腳手架上的螺杆脫落。好在沒有人員傷亡。
這事讓崔總著實緊張了一把。腳手架問題暴露了管理的鬆懈,這是很危險的信號。最近因時常往療養院跑,靠在工地的時間少了,管理也放鬆了很多。他正盤算著如何加強管理時,遠遠看到一群人在圍觀喝彩,間雜著鬥毆的呼叫。
事件源於一輛紅色豐田車。幾名閑散的建築工人好奇地圍著新車看。男人愛車,僅次於愛女人。紫紅的車體映著工人們變形的臉,車體上就留下了工人沾滿泥土的手印。
“我見過這車,是設計院的美女院長的,這車肯定是相好的男人送的!”一位長著齙牙的又瘦又高的年輕人說著,目光裏流淌著淫蕩和邪惡的影子。
“別胡說,她是非常好的女人!”說這話的是又矮又瘦的男子。怒火燒得他兩耳通紅,仿佛別人嘲笑的是他的女人似的。
“你怎麼知道她是好女人,她睡誰還告訴你不成?我要有錢我就睡她!”齙牙男認為,普天下的男人都會幹同樣的勾當。他的認識也許不錯,但這樣指向性地說出來就要惹禍了。
幾分鍾後,停車的地方聚集了很多工人,他們好奇地看著同伴像猴子似的撲打在一起,那情景不像打架,倒像是兩個掛在一起的曲別針。上帝的疏忽造就了人性的弱點,詞語和性的困惑惹惱了一顆顆未經打磨的心靈。就在此時,一位帥哥開著那輛紅色豐田,惹起一路塵土,離開了,而地上的兩個農民工卻越纏越緊。
這些長年在外的工人,工作辛苦,生活單調,趣味低俗,情緒像颶風下的大海,很容易失去控製,群毆的事時常發生。一旦出了傷病,甚至死亡事件,都是建築公司的麻煩。
崔總發現自己生來是為了處理瑣事的。熱茶嫋嫋飄著清香,散發著痛飲的誘惑。高矮兩個男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這位老總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隻要不開除,什麼都認了。
“坐下,喝茶!”崔總命令著,他們兩個屁股上沾著黃土,不好意思落座,但看到崔總嚴肅的表情,還是欠著屁股坐在了沙發邊上。
崔總坐在了工地經理的老板椅裏,香香地喝幹了杯裏的茶,一身微汗滲出了皮膚。他異常疲憊、閉目養神,根本不想理會這兩個淺薄的家夥。控製別人意誌的過程本身,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需求。
兩杯熱茶後,其實兩人的氣都消了,崔總總是用這種熱療的辦法化解員工的矛盾。讓矛盾的雙方冷卻,拖著時間,抻著不解決,直到大事化小,小事慢慢化成了玩笑。
兩人都不好意思說話。
“總不會為一隻母豬吧?”崔總逗弄著他們。
“洪院長……”矮子像三天沒吃飯似的低聲嘟囔著。
崔總立馬坐直了身子,以為聽錯了,眼睛直勾勾盯著矮個子。
“他罵洪院長,說她的車是睡出來的……我和洪院長丈夫是同村的……”俠義之舉猶如糖炒栗子的甜香,迅速飄了出去,崔總的眼睛裏立刻飽含著不可遮蔽的光彩。
張連長的老鄉,這倒引起了崔總的好奇。他趕走了齙牙男,關上辦公室的門,又為矮個子添了水,他像撫摸一匹馬一樣用手滑過他的肩頭,終於使他打開了那段塵封的往事。
所謂回憶,恍如被隔斷了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連長去世後的兩三年裏,父母相繼去世,他的女兒被洪院長接走了。”
“等等,他的女兒是怎麼回事?”
“張連長第一個媳婦生孩子時難產,去世了,一直由她爺爺奶奶撫養,爺爺奶奶去世後,張連長的新媳婦就把女兒接走了。他攻擊洪院長……還說是你給她買的車。我很生氣……”
“原來張薇根本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崔總猛然抓住矮個子胳膊,差點兒親他一口。
“還有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當說,快說,不會是張連長又複活了吧?”
“去年中秋節前一天,一位失去一條腿的殘疾人、臉燒得像魔鬼……在張連長父母墳前燒紙,看到我,急忙鑽到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裏,開走了。開車的是位婦女。”
“當真?”
“若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你認為是誰?”
“殘疾人?我誰也不認識。”
“也許是我們的戰友。”
“天知道。”
回憶過去,就像旋開了一個香水瓶蓋,充滿了迷人香味。不知怎的,崔總感到仿佛有一群小小的彩色旋渦,柔軟在靈魂的池塘裏。要做的事情還真多,張薇的,張連長的。
崔總快速發動車子,飛也似的向醫院奔去,心裏充滿了異樣的驚喜,仿佛他第一次入洞房似的。
他知道那都是別人的驚喜,是張薇和法哲的驚喜,可又感覺是自己的驚喜,是出其不意的驚喜。他隱約感覺,必須下很大功夫,才能了解那個殘疾人是誰。當然,許多日之後,他把殘疾人的消息告訴張薇和王子時,還真有了戰鬥英雄般俠義而善良的感覺,這是後話。
當崔總趕到醫院,張薇的手術已經結束。躺在床上的張薇在藥物的作用下昏沉著。文文在走廊向幾位學生們介紹張薇“跳樓”的過程。
這幾位男女生是張薇的大學同學。張薇被推進手術室時,更換手術服,護士把手機和錢包等物品交給了文文保管。文文便翻到電話,及時搬來了救兵。
“有點好消息嗎?”崔總問正在聊天的文文。
“手術很順利,張薇醒了,就是不想講話,醫生讓加倍提防,說不定還會自殺。”
“肯定不會了。”
文文詫異而又懷疑地盯著舅舅,似乎怪罪他這堅定的口氣。
“你又不是上帝!”
“上帝才不關心這小事!”
崔總推門走了進去,搬了把椅子放在床邊,沉重地坐了下去,心情卻不像他疲憊的身體那麼沉重了。
他輕輕拍了拍張薇打著吊瓶的胳膊,像準備講一個長長的故事似的緩緩說道:“張薇……”他發現病人的眼睛雖然沒睜開,卻眨動了睫毛。她果然醒著。
“孩子,我得告訴你一個重要消息。你不是洪院長的女兒,你是張連長和他前妻生的孩子……你和法哲不是兄妹……”
這消息像晴天霹靂,炸得張薇暈頭轉向,一時還不能理順所有關係。她嘴唇翕動著,眼皮快速地眨著。“你們都是騙子!媽媽是騙子,法哲是騙子,你們都來騙我……”情緒激動的她兩耳通紅、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