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3)

陳副市長正在電腦裏看女兒參與拍攝的貝地城的錄像,看到第二小學那位品學兼優的關京紅的介紹,內心有些不爽。對一位從“文革”走來的政客,舊日世界就是一座地獄。片子還沒看完,秘書通知調研團來了,他沒關電腦就匆匆離開了。

一位工作人員打扮的中年男人,進了辦公室。目光像掃瞄儀似的,環視著房間。書櫥裏昂貴的雞血石碗沒引起他的注意,寫字台上鑲金的佛手托金也沒吸引他的眼球。電腦裏繼續播放著紀錄片,貝地城醫院的圖像呈現出來,紀錄片專注於法哲出生的報導,中年男人恍然記起了界平手裏緊握的照片,大腦猶如被電擊了般混亂。突然傳來開鎖的聲音,他像泥鰍似的滑進了老板桌的下麵。

門開了,一雙晶亮的黑皮鞋咚咚地走到寫字台前,拿起桌子上的筆記本和筆,又走了出去。中年男人縮在桌子下,竟然發現櫥壁上有四個螺絲釘。經驗豐富的他從身上摸出一枚硬幣,快速地取下了螺絲釘。果然,這是個暗抽屜。中年男人輕輕拉開抽屜,裏麵有一個印著青島棧橋圖案的紅色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麵赫然寫著“洪界凡”。抽屜裏還有一本叫李忠心的護照,卻是陳副市長的照片,護照裏塞著李忠心的身份證。中年男人快速地掃描著筆記本和護照的內容,然後完璧歸趙,旋緊了螺絲。許多天後,這位中年男人又偷走了洪界凡的筆記本。這是後話。

中年男人就是高頓。他一生都在做死亡遊戲,他的哲學裏隻有生死,一瞬隻為死,一生卻為生,一瞬到一生的距離,其實也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界平對照片如此牽掛,一定是有原因的。高頓根據那照片和紀錄片的指引,找到了貝地城的醫院。他用幾天的活動,試圖填滿他們思念的二十五年。

午夜,他飛牆越戶,猶入無人之境,潛入了醫院的病案室。他是那個地方唯一的顧客,像條魚似的在一個空寂的水族館裏走動。果然,界平在這裏住院、生產。檔案顯示,洪界平在這裏生了一個女嬰,出生就死了。同時和她一起住院的還有騰四的妻子王香,和界平同一時間,產下了一個男嬰。這重大的線索立刻引起了高頓的警惕。高頓以特工的本能猜測法哲就是洪院長的孩子。可現在,他正和他的親妹妹相愛!這層挑戰性的戀情,帶著亂倫的罪惡氣息,他隱隱感到有點不安。

高頓第一時間把這信息傳遞給了法哲,力圖阻止不倫行為的發生。

痛就是痛,誰也代替不了。

“法哲是我的兒子!我是一個多麼愚蠢、羞恥、滑稽的父親啊!”高頓的靈魂早已被鍛煉,鍛煉成鑽石,可麵對這一猜測,他激動得像沸騰的大海。他無法讓頭腦清醒,靈魂突然亮了起來。盡管還需要做親子鑒定,但心靈的預感已讓高頓激情澎湃。事實上,那隱忍的激情太過晦澀,沒法看透命運暗藏的譏諷。

他和界平還有孩子,多麼幸福的三口之家,可他們卻彼此陌生彼此遙遠彼此不知道對方存在!高頓非常難過。當初為何參加那個選拔,為何會鬼使神差地踏上不歸路。他早該知道那幸福的三天,不會虧待他們長長的愛情。生活用二十五年的滋養,結出了今天讓為父羞愧的果實。這麼多年的特種部隊生活,過著高壓、緊張,連夢都不敢做的魔鬼般的日子,在槍林彈雨裏討生活。特別是禁錮在道義的監獄裏,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連自己有個兒子都不知道。

世事如此玄妙,宇宙如此練達。再沒有比一個慚愧的父親更柔情百結、溫緒脈脈的了。人和人之間存在著微妙的、難以言傳的東西,一個人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延續,一個人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高頓像無形的海風穿行在貝地城的大街小巷,沒有人記得他,他可以走訪任何人;沒有人知道他來的目的,他可以探聽所有的事情。二十多年前的貝地,還發生過什麼事情,騰四和王香怎麼會抱錯了孩子?月光下的記憶猶如清澈的湖泊,人是裏麵自由自在的魚。沒有哪個父親會希望自己成為兒子的陌生人,可是命運那冰冷的眼神像瞎子似的無視一切。

高頓行走在生活之外,一直被排斥在人群之外,仿佛住在淒涼的荒原,風呼呼地刮著,沙塵撲撲地旋轉著。他隻能像看電影似的,看著別人男歡女愛、子女繞膝。

那晚離開法哲,文文連夜趕到了設計院,作為副市長的公主和辦公室工作人員,進出洪院長的辦公室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加班搞設計的同事發現洪院長的燈亮著,便好奇地推開了門。文文蹲在辦公椅邊,像肚子疼似的。

“文文,深更半夜的,你在幹嗎?”

“怎麼不敲門,嚇我一跳。”

“這裏可不是女廁所,幹嗎蹲著?”

“洪院長的女兒要我找把鑰匙。”

“找到了嗎?”

“找到了一點灰塵。”文文從桌子腳旁捏起了幾根頭發。這足夠了。

文文和法哲約好第二天帶著洪院長的頭發去做親子鑒定。

法哲接了文文的電話下樓去了,說公司有事,一去不回。公司裏的事怎麼會與文文有關?為何文文一出現,就麻煩不斷?這一夜張薇睡得極不安寧,仿佛有什麼大事發生似的。後半夜唰唰地下起了春雨,伴隨著呼呼的風聲,吹過窗口的全是淒涼,和史前時期一樣的雷聲,不停地在頭頂上轟轟作響。張薇凝視著敲打在玻璃窗子的雨點,窗外暗淡的陰影,和著搖晃的樹葉,像巫婆的黑風衣似的蕩來晃去,詭異又神秘。

霓虹燈照著發青的街道,像驚悚的魔幻世界。

美國兩所大學給張薇發來了帶獎學金的邀請,她還沒和法哲商量該怎麼做。其實,也沒什麼可商量的,媽媽病重,又怎麼能離得開。上帝距離她很遠,而療養院卻很近,這讓她對媽媽和夢想有了真切的體悟。她聽見自己對著陽光喊叫,帶著時間、風的音響效果,這種效果泄露她無限的焦慮、熱情和痛苦。讀書讓她找到了蟄伏在內心的某樣東西,好書的力量迫使她思考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喜悅和恐懼在內心交錯,她發現,世上所有的書都能詮釋自己複雜而錯亂的感受。

雨後的城市在晨曦的照射下,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天一亮張薇就趕到了學校,忙到中午時才發現沒有法哲的任何消息。他急忙給法哲打電話,電話關機。張薇沉不住氣了,她撥通了崔總的電話,崔總也聯係不上法哲。

她趕到療養院,可那裏並沒有法哲。張薇沐浴著媽媽那靜謐無聲的目光,仿佛她在責怪張薇的慌張。張薇暗自猜想,也許她根本沒瘋,或已經康複了,不然,那眼神為何脆弱得讓人心軟。

萬般無耐,張薇忍不住打通了文文的電話,那時節,文文已知道法哲和洪院長親子鑒定的結果。文文的心情極好,即便向她借五十萬,她也會爽快地答應。她告訴張薇,她馬上趕到療養院,有重要事情相告。

張薇覺得自己給文文打電話是犯的最沒智商的錯誤,不該相信文文,也不能招惹文文。文文是那種能從幹草堆裏榨出鮮果汁的人。

懸而未決的問題就像癌細胞,讓人膽寒。張薇陪著媽媽在療養院裏散步,護士告訴張薇,她媽媽恢複得很快,這兩天過得很安靜。護士建議張薇多和媽媽說話,不要在意她是不是明白,盡管說,有利於她恢複記憶。

今天,張薇莫名其妙地感覺受到了孤寂的侵蝕,也需要有人陪伴和照料。心髒是一個不大可靠的器官,仿佛在歇斯底裏地躁動著。

張薇看著安靜的媽媽,可什麼也不想說,心事像石頭似的堵在胸口。如果法哲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也會瘋掉。瘋掉是多好的狀態,什麼也不用管,什麼也不必在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如果要問瘋子不缺的東西是什麼,那便要靠想象力了。世界是人神雜處之地,每個人都扮演著命運指定的角色,我是張薇,而你隻能是法哲。

張薇對著斑駁的斜陽和正在興起的蒼然暮色,咬緊牙關,把欲望中的所有惡魔都散發到飄著花香的風裏。張薇牽著媽媽的手散步,媽媽走到昨天她和崔總坐過的椅子邊,似乎想起了什麼,對,一張報紙,那報紙上有什麼消息。界平左右尋找著。

崔總一身灰土,顯然是從工地上趕來的。他為沒有法哲的消息擔心。

人是在磨難中長大的。自界平住院以來,張薇成熟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操心,給界平洗澡、喂飯,陪著界平做各種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