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 / 3)

“如果張連長……守著這麼個好女兒,該是多麼高興啊。”對越自衛返擊戰仿佛是十萬年前的事情,崔總突然有說不出的慚愧,好像遺念也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崔總和張薇彼此間沒有過多交談,但是他們倆都明白,媽媽的這場病,讓他們親密了很多,生出了類似父女情的隱隱感覺。

“文文正往這裏趕!”張薇知道崔總是文文的舅舅,對文文的反感掩藏在內心深處,仿佛處在煙霧彌漫的倉房裏,暗火熾燃。新聞的發布權、處決權都握在文文手裏,這加深了張薇處於愛情邊界的強烈危機感。也許自己不該往驚險的地方挖掘,也許一切都是誤會和幽默。一想到自己愛法哲,便情不自禁,柔腸滿懷。心中剛剛萌發出那種新的、突如其來的感情,就被文文粗暴地攪亂了。張薇的眼神溫和而縹緲,她盼著出現在門口的不是文文,而是讓她驚喜的法哲。無論法哲以什麼借口離開的,她都會原諒他。

張薇還不了解人性是多麼複雜,不知道平和的生活中含有多少陷阱,高尚的情操裏蘊含著多少卑鄙。她就像蜜罐旁的胡蜂,每走一步,都會被某處粘住腿,或粘住翅膀,受盡折磨。今天同班同學告訴她,比她們低一年級的一位女生,因失戀,傷心欲絕,寫了封愛情血書,就從高高的教學樓上跳了下去。女生家屬包圍了辦公樓,校長嚇尿了褲子。原來移情別戀的人正是他的兒子。經風曆雨的校長不會為兒子的前女友的自殺而操心,讓他心動的是那封生命的血書裏,竟然揭露了校長收賄的許多事實——這本是家庭機密!而死者家屬要求嚴懲貪汙犯和幫助父親收賄的花花公子。

張薇記得那位校花級美女,她美得像畫上的人,可意誌卻像脆弱的宣紙。為一個男子浪費掉生命是何等愚蠢的行為。

崔總不明白法哲在文文和張薇中間搞什麼鬼,南河大橋建設的關鍵時期,法哲是不該曠工的。

其實親自將消息告訴張薇,文文還是感覺很難開口。實話像塗過藥的刀子,從誰嘴裏說出來都帶著致命的毒。文文迷路了,怎麼也找不到療養院的路口。原來她下了白鷺東城的立交橋後就走錯了方向,應該向東北走,她卻向著東方直奔而去。當她趕到白鷺療養院時,崔總已在門口等得不耐煩了。

文文一向怕舅舅,這位軍人出身的舅舅總是對她很嚴格,上初中時就訓她衣著太花哨、太前衛。她專橫跋扈,雖然受到親人或朋友的嬌寵,卻非常孤獨,極力尋找內心的安慰。法哲的事讓她總算明白,一切皆有可能的。隻消一個機會、一個時段,幸福之門的鑰匙就握在了她手中。

迎接愛情之神,隻是時間問題了。

剛剛拐過路口,就看到舅舅像站崗似的直直地立在門口,今天,她特別期待著舅舅。舅舅雖然關心洪院長,但他們之間根本不會再有任何可能了。舅舅再怎麼癡情,也不會對一個瘋子動心。讓舅舅向張薇解釋,自己便可金蟬脫殼。在心計方麵,文文感覺自己可以和爸爸比試,可在爸爸眼裏,文文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聰明。

關上發動機,她調整心態,似乎肩負著拯救全人類的重任。

舅舅像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張通曉世故的臉上,棕色眼睛像射燈似的盯著文文,無形中透射出來的虎氣,還是讓文文緊張,仿佛文文開口就是謊話似的。

不被人理解已成為文文唯一的自豪,所以她也不在乎舅舅的表情。

文文左右看了看,像是怕人聽到似的,斂了斂表情,憂傷又神秘地說:“洪院長是法哲的媽媽!”

“胡扯!我還是他爸爸哩!”

“我陪法哲去做的親子鑒定!”文文欣賞著這重大消息在舅舅心裏引起的地震。舅舅就像坐在一輛刹車失靈的汽車上,衝下山坡時不知如何全身而退。

“文文,這開不得玩笑。”

“我辛苦地跑到這荒郊野外,是為別人講笑話的嗎?”

“為別人,你是沒這麼勤快過!”

“舅舅的表揚真暖心。”

“你的消息可真刺心。”

“法哲說誰也不要找他,他離開一段時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文文隱忍著殘酷的微笑,猶如灑滿霞光的樹冠,璀璨奪目。

兩人剛剛轉身,發現張薇驚呆得像一條落網的魚。爆炸性的消息震傻了大腦。不必任何人開口,卻已讓她全身都是在受刑,徹底喪失了生存的魔力。命運不會賦予她任何能醒人耳目的東西,絕望突然膨脹,就像一頭運到屠宰場的豬。

“你撒謊!”

“我可沒這膽子!”

“你太惡毒了!”

“我是和平鴿,是來中止危險關係的。”

張薇近乎歇斯底裏地痛哭著,情欲混雜著仇恨,淚水奪眶而出,扭頭就往院子裏跑去。她慌亂地以為是在睡夢中,而這隻不過是眾多睡夢裏的一個,她在夢裏奔跑著。巨大而沉重的黑暗,鋪天蓋地地向她逼來,聲音裏裹挾著死亡的呼號。

張薇大腦如驚雷炸響,她被世界拒絕著。

崔總和文文急忙追了出去,可張薇正處在瘋狂的邊緣,奔跑的速度像有狼追趕似的。她咚咚跑上療養院的六層樓頂。當命運把人推向深淵時,人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智慧跑開。每層台階都是思想,每級台階都是疼痛。“法哲怎麼會是媽媽的兒子?我怎麼和哥哥……不,不可能……他是媽媽的兒子……他不會再喜歡我了!他會恨我的,會恨我的……他恨我!”她像足球運動員臨門一腳,錯失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似的懊惱。

張薇向樓頂跑去,每一步都是摧殘,都是掙紮,都是心靈的呐喊。她終於跑到了樓頂,轉身落了鎖。

夕陽、浮雲、淡星和山峰連接成天空的風景,命運的背叛是澄澈的背叛。她隻是屈身於愛的秩序,卻成了一個笑話、一個過冷的幽默。哪裏還是她的天地?哪裏還容她落腳?這錯亂的關係讓她痛不欲生。她站在樓頂的矮牆上,清澈明亮的天空充滿了飛鳥的韻律,向前或向下,她眼中滿是罪惡,就像掉進了熊洞裏被撕碎一樣。她想痛哭、哭到喉嚨嘶啞,恐懼一波波襲來,像棍棒般捶打著她,麻痹了她的動作與感覺,神誌仿佛抽離到了遠方,不再控製軀體。“不如死了好……媽媽……對不起……他會愛上別的女人……別怪我……”

門被踢得咚咚向,聲聲震撼著張薇的心靈。她高高地站在樓頂的邊緣,廣闊的世界就展現在眼底。蘇州園林式的公園、蜿蜒的河流、層巒聳翠,飛閣流丹……可張薇什麼也看不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忍受著靈魂的黑暗,仿佛乘坐著被煙熏黑的列車,轟隆隆地開往死亡的終點。她痛苦地呐喊著,恨不得打爛什麼、破碎什麼。

社會是個大舞台,總是從每個人身上榨幹最後一滴戲劇效果。

張薇突然覺得與法哲的戀愛是場幕間戲,小醜般逗人玩笑。“法哲,你在哪裏……法哲……”她的眼睛裏飽含著不可原諒的相思與憤怒,她的渴望、她的靈魂、她的骨頭仿佛在燃燒,燃燒的煙火充滿了毒藥般的香味,那種嗆死人的氣息。

在夕陽的映照下,人工池麵猶如生了鏽的古銅鏡,大樓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上麵,映出傍晚的天空,澄澈明亮,儲滿了誘人的寂光。

門被踢破了,崔總、文文和一群醫護人員跑了上來。

“別過來!”張薇淚流滿麵地喊著,她討厭他們,恨他們,想破口大罵他們。

張薇還想再說什麼,身子一歪,鬆動的磚塊使腳沒踩穩,滑了下去。

死亡不是遊戲,卻是一場鄭重的儀式。

崔總感覺心破裂了,撲倒在樓簷上,絕望地往下望去。

“完了……什麼都完了……”他往地麵探去,目光卻被二樓的陽台截住了。二樓是療養病人的喝茶室,伸出了兩米寬的小陽台,那探出的木板,正好接住了張薇。張薇像睡著了似的躺在水泥板上,保安從二樓的窗口邁出去,把昏迷的張薇抬進來。

醫生們立刻進行急救,口對口呼吸,胸外心髒按壓。幸虧發生在療養院,搶救得及時,張薇的命終於保住了,左胳膊卻摔斷了。張薇睜開眼睛,望著陌生的人們,仿佛躺在沒有硝煙的戰場,周圍滑過了魍魎諜影,能在這裏逞勇的都是妙手神偷,偷得生存的智慧與力量。她感覺自己瞬間石化了,意誌、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內心無關,它再次堅定地退縮到石洞裏。崔總緊緊握著她的手,撫摸著她熱淚滾滾的臉頰。“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