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燈悠然,病房安靜,愉快的午夜和病人的鼾聲十分和諧。護士手捧一本官場小說,像和情人約會似的那麼專注。午夜的夢魘和對官場權色交易的好奇,吸引著護士的注意力,走廊晃蕩著失眠的病人或陪人,權當是樓下花園裏出行的野貓。
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間夾著人群的低語。敏感的護士立刻將書推進抽屜裏,裝作觀看記錄的樣子。
查夜班的工作人員走到護士站,護士悄聲介紹了幾個特殊病人的搶救情況。他們在病房裏巡邏了十多分鍾,然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向樓上走去。
今夜沒有重症病人,病房重歸安寧,這是難得的存在。
界平病房裏傳來輕輕的鼾聲,她的手裏依然捏著那張醫院的圖片。她瘦了,臉頰明顯地凹陷了,蒼白的手背露出了經脈。中年男人輕輕撥開界平臉上的頭發,久久端詳著這張蒼白而安寧的臉。他從界平的手裏抽出那張照片,是貝地城醫院門口的風景照。中年男人將照片放進了襯衣口袋裏。
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守護著睡眠中的界平。地燈神經質地在牆壁上蕩漾著一圈圈漣漪,讓人感覺這裏不是病房,而是某個電影場景或夢境裏的畫麵。他無聲地和她的夢交談,好預支下一次相聚,也好讓自己在夢的氣息裏享受浪漫的種種往昔。他輕輕握著她的手,像握著一隻剛剛孵化出來的小雞。酣醇的愛情之酒,迅速地、不知不覺地、不可抑製地醉倒了心靈。他在病房裏待了兩個多小時,當聽到護士開始做晨間治療時,才悄悄地站起來,和護士錯身而過。
張薇走進病房,發現媽媽焦急地尋找著什麼,嘴巴也一張一合的,像困在網裏的魚。後來才意識到那張引起她興趣的照片不見了。照片怎麼會不見呢?一張醫院的風景照有什麼稀奇的呢?護士說可能是張薇的男朋友拿走的,夜裏他來過。真相是這個世界的可怕錯誤。提起法哲,張薇心中經受著可怕的羞愧與煎熬,急速地反省因那個名字而回蕩的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覺。
法哲和崔總一起走進了病房,他們剛剛從南河大橋的工地回來。有崔總做證,法哲根本沒來過病房。
護士皺著漂亮的額頭,詫異地說:“可半夜時從我身邊走過的就是你啊!”
“說謊可不是天使的特長!”
“看來,聽實話肯定不是你們的特長!”
“你撞了我的藥杯,還迅速接住了,難道這也是我編的?”
“肯定不是我編的。”
“無聊!”護士氣呼呼地走了,她剛剛交完班,準備回家休息了。
大家寧願相信護士說的是夢話。
界平的傷口已愈合良好,治療精神疾病是當務之急。崔總聯係了到療養院治療的事項,並特邀了上海精神病專家來會診。崔總說關於南河大橋,洪院長做了很大貢獻,這費用是他欠洪院長的。
如果在這個世界,你想幫誰就幫誰,終會發現自己無家可歸。
無論承認與否,人們都在自己的路上逃亡。
精神分裂的界平喪失了辨別是非的能力,也喪失了對白天和夜晚的掌控。她的眼睛裏飽含著不可原諒的相思。洪院長像個孩子似的拉著法哲不放手。法哲給洪院長梳頭、洗臉,剪指甲,換上幹幹淨淨的居家服。
法哲不懼崔總的眼神,就像人無法與牛爭論一樣。界平的“親近”把法哲和崔總之間的距離擴大了一百公裏。空氣裏留下了慍怒的氣味。
法哲去辦理出院手續,在電梯裏遇到了那位穿著紅風衣的夜班護士。
“帥哥都好說謊嗎?”護士微笑地質問法哲。
“不如美女會說謊吧!”
“可你明明碰掉了我的藥杯啊!”
“那我可能夢遊了……”
護士夢遊似的看著這位執著於謊話的男生,電梯開了,她搶先出去了。新的一天,她可不想從謊話中開始。
崔總提著裝有界平衣物的旅行包在前頭走著,法哲和張薇扶著界平慢慢在後麵跟著。天空如同水晶般的夢,那朵朵的白雲輕紗似的縹緲,界平顯然不想往前走,她怕人群,怕車來車往的街道,仿佛這不是她生存過的世界,不是她的立足之地。
樹下站著一位戴墨鏡的中年男子,遠遠注視著他們四人。這是個奇怪的巧合,有顯而易見的解釋。
張薇打開了車門,可界平不上車,她仿佛嗅到什麼,左右望著,像似尋找援助者,又好像在等待什麼人。
法哲和張薇還是把她推進了車裏。未經修飾的陽光直直地照在停車場上,鳥兒在樹間鳴叫,仿佛真的能表達什麼思想似的。
崔總不時地從後視鏡裏觀看界平,她依然那麼美麗,握著法哲的手那麼安靜,仿佛睡著了一般。“如果她沒瘋的話,我們也許會成為一家,也許是不錯的幸福之家。”沒人能理解那一夜流瀉出的瘋狂,是怎樣破壞了她的生活。那個惡毒男人隨身攜帶的寶物,對她犯下了多大的罪過,毀掉了幾個人的生活。欲望來時,男人們會把它掏出來,事後又若無其事地把它收回去,仿佛根本不曾見過什麼女人。而這個女人卻被毀了。
南河大橋的施工進入了關鍵階段,崔總沒時間關照界平。有事業活得才有信心,人生大戲似乎在按自己的劇本進行著,可隨著年齡的增長,總有些荒謬的壓力,像影子般追隨著。崔總迷失在自己的劇情裏,仿佛坐錯了火車,速度越快,偏離得越遠。界平的影子已像釘子似的鑲進了他的木板裏。其他任何女人,無論是女醫生,還是女律師,以及漂亮的空姐,都不能讓他維持三天的熱度。男人離不開女人,可真要尋找離不開的女人,也很難。緣分這東西很怪,像磁場、像電力,像風、像夢,無形無影卻又主宰著人心。姐姐曾罵他是瞎子,看不清好女人。他第一次失敗的婚姻總是被姐姐作為案例抬出來,作為反駁他的證據。崔梅反對弟弟接近這個瘋女人,她覺得弟弟也處於瘋狂的邊緣。人總選擇簡單的路走,沒有人甘願受傷。崔總不想和姐姐辯論,因為從姐姐的神情上看,她雖不明說,總為自己嫁得好而倍感榮幸。正因為她嫁得好,弟弟的事業才發達,也正因為她嫁得好,親戚們才跟著榮華起來。
在姐姐的嘮叨和牢騷裏,崔總學會了微笑著沉默。即便同母所生的兄弟姐妹,思想和意識差距之大,也不是一張世界地圖能描繪的。
每次看著界平,崔總慚愧得恨不得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虛假的悲傷是件有趣的事情,他不想以憐憫者的身份出現在她身邊。為了把她從惶恐中解救出來,崔總真希望把自己也牽涉到這瘋狂的不幸當中,希望界平那特殊的世界向他敞開,並且把他也吸進去,一起感受,一起抗爭,一起蘇醒。
有一次崔總在醫院走廊裏遇到李總,李總剛從彩超室出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告訴崔總:“剛做了個全身彩超,除了頭發有些變白外,其他零部件都很正常,像十八歲小夥子。”
“多少女人要倒黴了。”
“是女人要幸福了!”李總調侃道。
這時,彩超室的門開了,女醫生提著李總的包出來了。看到崔總和李總在聊天,不由尷尬地想背過身去,可還是被熱情的李總拉住了。“這是心髒病專家李醫生。”
崔總急忙伸出手,想說祝賀她由小兒科轉職為心髒科了,可嘴巴還是軟了下來。
“改天讓她給你查查心髒吧,看看正常不?”李總大方地推薦著。
“肯定比小孩的心髒大。”
“你又不是小孩,幹嗎和小孩子比。”
“我怕李醫生把我當成不熟的小孩。”
李醫生的臉頓時紅得像朝霞。
李總攬著李醫生的細腰走了。
“真像一對小朋友。”崔總自言自語。
魏博士是著名的精神病專家,能把他請出上海,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崔總上海的朋友下了很大的人情功夫。單單出診費就四萬,還不包括往返的機票和住宿等費用。魏博士講課是以分鍾計算的。看來,任何行業隻要做到精專,都是王者。
療養院在白鷺市的東北郊區,附近有白鷺度假山莊、高爾夫球場、國家森林公園等等。這裏遠離城區,環境幽靜,依山傍水,是絕佳的療養康複場所。服務好,收費也高。崔總讓界平在這裏療養,並非一時頭腦發熱,而是受某種解釋不清的東西所鼓動。李總,這位白鷺市的重量級人物,自己挑戰不起,內心的那份歉疚,隻有崔總明白。他所表現的不是勇氣、不是愛心,而是毫無用處的怒氣。他很想手起劍落,就像摩西開辟紅海一樣,可他不是摩西,生活也不是紅海。
所以,幫助界平是必須的,不管下多大氣力,需要多久,他都不會放手。他希望找到類似愛情又沒有愛情之煩惱的東西。他體內的動力源無法受控,而它所帶來的那種心慌,足以使一切缺憾變得值得。
白鷺療養院裏綠樹成蔭、溪水潺潺,亭台坐落於樹林裏,瀑布流於假山石上。曲徑通幽,花香遍園。張薇高興地扶著媽媽在院子裏呼吸新鮮空氣,閉上眼睛,傾聽大自然的聲音,也變成了另一種閱讀,一種高貴的閱讀。
此時,日墜西天,落日的餘暉扇形地鋪展了半個天空,飛鳥在天空裏盡情地追趕、飛旋,仿佛它們是這世界的主人似的。
一行白鷺打開了它們那天使般的翅膀,不緊不慢地扇動著,在空中舞蹈著。在如此美景的襯托下,張薇的心情也爽朗了很多,堅信媽媽一定能康複,堅信美好的生活一定會到來。一個奇怪的意念漫入張薇的大腦,大自然修複事物的能力,遠比人的破壞力更強大。命運就是命運,跟它慪氣毫無用處。
一旦有兩個人在場,對媽媽來說,就會感覺和兩百個人沒有差別。這裏人少,又安靜,相互間打擾的就少,界平似乎安靜了許多,不再那麼膽小怕事,不再那麼死抓著法哲不放。
在這優美的環境裏,似乎每個人的靈魂都蕩漾著詩意,在沒有醉酒和瘋掉的情況下,人人都是詩人,人人又都是詩人的聽眾。
張薇試圖通過分析媽媽夢囈般的語言,把她迷茫中的航海圖拚湊起來,穿行於那不可計數的秘密島嶼之間,試圖在一些支離破碎的心靈中,尋找抹平舊日傷痛的慰藉。
魏博士認真地了解病人的情況,發病前的身體狀況,以及發病後的各種反應。魏博士模仿著法哲的行事風格,陪著界平在療養院裏散步。開始界平拒絕,根本不聽他支配,坐在椅子上,安靜得像本書。魏博士輕輕地講貝地城的故事,講從張薇和法哲那裏了解的她從前的小事,界平的眼珠子慢慢靈活起來,閃耀著未知的光芒,甚至主動向魏博士伸出了手。魏博士牽著界平的手在院子裏慢慢走著,輕輕地聊著,一上午就輕鬆地過去了。界平已對博士相當信任,像信任法哲似的允許他給她倒水或盛飯。在摸索房間鑰匙的時候,她仿佛想起了什麼,又仿佛那想法不重要似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