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政豁然頓悟,這並不是為這見鬼的愛情準備的——這是一個陷阱!猛地扯住服務生的前襟。
“一位客人……祝……”服務生很有風度地退了出去,甚至還帶了點實屬難得的優雅。在春風拂麵的夜晚,李威政顫抖著,感覺前所未有的寒冷,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體現他的尖刻。
這次經曆雖然短暫,卻給他上了生動且殘酷的一課,而且也讓他有了一個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沒有良心,有沒有上帝,甚至有沒有法律,如果生日宴會上沒收到禮品盒,總是值得慶幸的事。
李威政立刻給警察朋友打電話,幾分鍾後,警車鳴著笛停在了酒店門口。李威政吩咐警察立即著手調查這是誰的睾丸,誰給他的生日送了這樣的厚禮。
第二天,許多人都知道白鷺首富在夜總會被摘掉了一個睾丸,並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兒子。
當一個人在乎自己的生殖器時,對抗看不見的力量就要承擔風險。
這個世界從冒失鬼到瘋子,從瘋子到囚徒,往往是瞬間的事。崔總看到這篇報導相當震驚,仿佛有驚雷在頭頂炸響。顯然,有人在替界平報仇,這人是誰?
恐懼比勇氣更能殺人,更能令人倉皇失措。如此高明的身手,又如此巧妙的設計,絕對不是一般人所為。據說整個過程李總都沒能看那人一眼。但那盲視的幾分鍾,就把恐懼的囚室永遠帶入了他的內心。
然而,誰都猜得出,李家父子正磨刀霍霍,仿佛整個白鷺市的夜空警報似的響著砭人靈魂的噪聲。
李總這條毒蛇曾給界平帶來多大的摧殘與恐懼。崔總回憶起那天晚上,他和界平靜靜地坐在車裏,又圓又冷的明月斜掛在東天上,稀疏的星星淡然地漠視著宇宙。界平半依在副駕駛上,閉目沉思,車裏靜得像午夜的夢。崔總知道她在想什麼,卻又無力和她討論那個勒緊她靈魂的問題。那時她那麼智慧,那時她還沒瘋。
崔總拿著報紙驅車去了療養院,護士正陪著界平散步。信任瘋子絕不是一種冒險,對她的愛,曾是他一生中最熾熱又荒涼的感情。崔總拉著界平在亭子裏坐下,把報紙攤開在膝蓋上,故意誇張地說著李總。界平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呆呆地望著花壇裏起起落落的一群鳥兒。
在那些不幸的日子裏,無法想象有誰比他們此刻更幸福,有哪對夫妻比他們更般配。與其說她癡傻,不如說她沉默。
報紙的油墨味很適合留在一個幸福下午的回憶之中。
崔總便一句句地讀起了那篇報導。周遭的空氣愛撫著他們的肌膚。她閉上眼睛,傾聽鳥鳴,仿佛也傾聽著這個陌生人,又仿佛將此情此景留在記憶深處一般。當讀完時發現界平竟然雙眼含淚,一把奪過了報紙,揉成了一團。無形的傷和有形的痛都是疼痛,看來,她不會說謊,不過也不會說實話。
崔總又驚又喜,猶如打了勝仗似的開心。
崔梅怎麼也搞不明白為何他們家總是和姓洪的黏在一起。女兒在洪界平手下工作也就罷了,還和洪界平的女兒搶同一個男人,而弟弟卻不知好歹地照顧著神經失常的洪界平。在結婚的前幾年,她一直覺得她的婚姻是從洪姑那裏租借的,從不阻止丈夫祭拜洪姑,她卻無法忍受回憶那段日子帶來的痛苦。那麼多年過去了,和洪家姐妹的關係,竟然又像埋在土裏的種子,在她的生活裏遍地開花、盤根錯節。
除了偶然,沒有什麼比命運更不可預測、又出人意外的了。
下班後,剛進家門的文文就被媽媽尖厲的爭吵聲嚇了一跳,像撕破布匹似的,直刺耳膜。爸爸也英勇抗敵,毫不相讓。文文收住了腳步,站在門廳像蘭花似的安靜。
“文文不能在洪界平手下工作!”在離太陽近的地方給文文安排一個位置,一直是媽媽的心願。
“你幹嗎對一個瘋掉的女人那麼敏感!”陳副市長看著這位睡了一輩子卻不願正眼瞧的女人,她臉色蒼白、神情慌張,似乎身後有蛇在追趕。折磨她的已不是將來的事,而是過去的事了。
“她妹妹是怎麼死的?”
“過去的事我都忘了,我隻記得洪姑保佑了我。”
“你可真混蛋!”
“謝謝表揚!”
“那我就再‘表揚’一次,騰法哲可能是洪界平的兒子,文文和洪姑的外甥女結婚,會遭殃的……”
崔梅感覺自己說多了,趕忙收住了嘴,像抬起腳踩住了自己的靈魂。多少年來,生活像瞎子似的前進,他倆夫妻相敬如賓、擱置爭議,盡量避免踏進那片充滿惡臭、令人厭惡的沼澤。彼此的忍讓和沉默不過是抵抗恐懼的保護殼。
“你胡說什麼!”爸爸的聲音帶著難言的憤怒,“別對沒有根據的事亂猜測!”
“我寧願文文嫁給一頭豬!”
“法哲又怎麼會是界平的兒子?”他帶著拋棄副市長職務的憂傷與她凝視,希望她懂得他的沉重。窗外天氣晴好,陽光燦爛,愉快的春光透過玻璃射到室內,和室內的氣氛不太和諧。
“二十五年前,和洪姑姐姐相愛的高頓,簡直就是法哲的翻版。她待產時曾來找過我,當時王香也到了臨產期。那天,當我一看到法哲,差點兒沒昏過去。這事沒那麼簡單。”
房間裏安靜了,爸爸和媽媽都在想著心事,連風吹窗簾的沙沙聲都聽得像音樂。“是不是真有因果報應?”媽媽的聲音像暴風雨中的小鳥,忐忑又淒涼。二十多年過去了,無論是他還是她,都沒有找到一條靈魂的回頭之路,因為每條路都被他們暗中搗毀了。
“如果真像你說的,也許是好事。這麼多年來,我們虔誠地供奉洪姑。如果文文真能和洪家的後代聯姻,也許……你還記得洪家的那筆已埋藏了半個世紀的珠寶嗎?”他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裏的獅子,似乎分辨不清現實如何結束,夢幻又在何處開始,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那堆璀璨的珠寶。
“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你就該這麼說。”
“你這個卑鄙的強奸犯。”
“別裝了,頂多算通奸,或者是試婚。”
富貴而尊嚴的生活讓崔梅閉了嘴。
生活是勇敢的、慷慨的、不可逆轉又充滿希望的,這重大的信息,讓文文一時難以消化。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搖晃的石榴樹,痙攣地、抽筋似的狂想著。“法哲是洪院長的孩子?那張薇和法哲豈不是兄妹……”文文感覺世界向她打開了幸運大門,自己苦苦追索的愛情,將以出其不意的美好結局出現。“我和法哲……永遠在一起!”文文越想越興奮,越想越得意。長久以來的掙紮就此結束了,與她預想的形式相反,這並不是一次心靈的地震,而隻是勝利的慶典。
文文興奮得在床上打滾,她太得意、太開心了。她心中的天堂,染上了西沙群島的湛藍。她是那種一聽見音樂就忘記了身體存在的人,隨時飄揚起那賣弄風情的衣裙,沒有任何內心的鬥爭,隻有天真的輕浮和歡樂。
證明這件事也很簡單,做個親子鑒定就可以了。
文文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撥通了法哲的電話。竟然是張薇接的電話,張薇說法哲正在洗澡,如果有事,待會兒再打過來。
“洗澡?”文文像在夢裏似的辨不清方向。“在洗澡?”文文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拉開門就往外跑。
文文開著車衝出了小區,再次接通了法哲的電話,說有急事相告,十萬火急。
傍晚的天空幽黑神秘,月亮像個空心的大浮標,在昏昏沉沉的東方天際裏浮動。人就是這樣,沒有誘惑,興奮不起來。
法哲的頭發濕淋淋的,渾身也透著剛剛洗澡後的清爽。迎麵掃過涼涼的春風,法哲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見到他的那一刻,文文便知道一件無可挽回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小心翼翼地不流露任何異樣的表情。她突然覺得有千言萬語,不知怎麼開口了,仿佛嘴從來沒有這麼笨過,語言從來沒有這麼貧乏過。他立在眼前,那麼英俊帥氣,無法複製,他的容貌和嗓音就像這春天的夜,永遠值得讓她義無反顧地狂奔。正如一個熱戀中的女孩,一旦渴望的時刻到來,她身上發抖,呆若木雞、雙頰飛紅。
“你千萬不能和張薇在一起,”文文像隻饑餓的灰鼠,咬住了就堅決不放鬆,“你可能是洪院長的親生兒子!”
法哲像看一個怪物似的看著文文,“你胡扯什麼?”
文文怕法哲跑掉似的緊緊抓住他的胳膊,焦灼的表情像衣服著了火似的。“我偷聽了爸媽的談話了,我媽說,你的確和一個叫高頓的長得很像,而那個高頓和洪院長相戀。”
“這些我都知道啊。”
“洪院長在貝地生產的時候,你媽媽也到了臨產期。”
“這奇怪嗎?同時生孩子的人總是很多的。”
“可抱錯孩子的機會還是有的。”
法哲看著怪異的文文,突然不知說什麼好。手機的信息響了,可在打開的瞬間,他把全世界都忘掉了。那是貝地醫院的住院登記表,用手機拍下的。日期正是法哲出生的那一天,最關鍵的是,在入院的欄目裏,赫然列著“洪界平”。
“洪院長在我生日那天也住在貝地城的醫院裏?”
瞬間,法哲有掉進深淵似的恐怖,胸口像堵了巨石般壓抑。沒有張薇的世界是不完整的,可又沒有世界能同時容下這樣的兄妹兩人。在這一刻,法哲覺得與他崇高的、公正的、仁慈的天空相比,自己的生命竟然那麼微不足道,竟然那麼輕易地被蹂躪、被摧殘、被抹殺、被嘲笑,自己的快樂竟然那麼卑微!
難道注定成為彼此的悲哀?
這是誰發的信息呢?法哲打回電話,電話關機。這個信息能發到法哲的手機上,就絕非兒戲了。
法哲在樓下的小公園裏坐到半夜。這打擊太大了,他沒有告別,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宿舍。一步步地挪,三公裏,路不長,相對長長的一生,這混亂的幾步算個屁。他氣得像頭熊,卻無從抱怨,隻把惱恨、悲催、眼淚、混亂交付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