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茶很用心,立足於孩童、少年和青年三種元素,將片子拍成了貝地城極富有時代特征的成長文化。運用大量鏡頭記錄了大雜院裏孩童們歡樂的童年、求學的艱辛、成長或戀愛的甜蜜。內容非常豐富,既有他們生活過的學校,出生的醫院,玩耍的街道和遊戲過的大海;也有打鳥的彈弓、踢破的皮球和因逃學而上交的歪歪斜斜的檢討書。疲累時看看少時的樂事,總會引起心靈的愉悅,情感的陶醉。
文文盯著電視裏法哲的鏡頭,既幸福又辛酸。如此不顧一切地喜歡一個人的感覺,讓文文很有存在感。她所有的設計裏都有法哲,睡夢裏也是法哲。文文將拍攝的風光片洗了出來,她幾次去英雄連都沒見到法哲,聽說法哲在醫院陪洪院長,便買了個花籃進了醫院。
洪院長說瘋就瘋了,這讓文文感覺好奇怪。人生下來都是詩人,長大後是賊,死後是空無。瘋掉的人處在哪個階段呢?“文革”時有人裝瘋,以逃避批鬥,戰爭年代也有人裝瘋,以躲避抓捕。白糖溶化在水裏,瞬間失去了原形,傻乎乎的洪院長是什麼樣子,仁慈的文文非常關心,甚至想帶上相機,替洪院長拍一張特殊狀態下的藝術照片。
剛走到病房門口,就看到法哲服侍著洪院長吃藥,洪院長甩著頭,躲避著法哲的手。文文審視著她,當她認出還是從前那個而又是另外一個洪院長時,她倒抽一口涼氣,慶幸瘋掉的不是自己。
法哲陪著她坐在凳子上,輕輕托著她光亮的手臂,順從的微笑給人以不祥的感覺。
洪院長躲避著,驚慌失措,像一隻被捕的鳥兒那樣撲騰掙紮。不小心碰掉了藥片。
“不聽話我就走了!”法哲嚇唬她。洪院長果然一副害怕的神情,乖乖地吞下了藥,靜靜地瞪著文文。文文以為洪院長認出了她,微笑地走了進來,洪院長卻害怕地躲在了法哲的身後,像小孩子似的偷偷看著。她像一朵被霜打的花,雖然鮮豔,卻沒了香氣。
文文將花籃放在窗台上,不知說什麼好。
洪院長的眼睛像花朵,窺視中變換著顏色,就像在夢裏追逐獵物。她竟然把法哲當成了初戀情人,這怪異的行為,實在讓文文不知所措。記憶裏的洪院長不斷地消失在暴雨後的泥濘中,消失在發燒的長夜裏,消失在此起彼伏呻吟的病房裏。文文根本無法估量法哲的痛苦有多深,無法評估洪院長的癲狂有多嚴重。
洪院長慢慢起身,像電力不足的玩具,遲疑地走向花籃,從裏麵摘下一枝白百合,舉到鼻端,深深地嗅著,像缺氧而深呼吸似的。她抬頭看到了法哲,遠遠地向法哲遞過去。法哲接過白百合,嗅了嗅,轉身插在床頭櫥的空瓶子裏。洪院長滿意地看著法哲,像看那朵嬌豔的白百合。
法哲把洪院長安撫到床上,等著護士來打針。
文文從包裏取出一遝照片,法哲一張張看著,洪院長像孩子似的好奇地拿起照片。突然她緊緊盯著醫院的風景照,蒼白的手指捏著照片,像捏一顆昂貴的紅寶石,舉到眼前,久久看著。
法哲和文文感覺好奇怪,那張醫院的照片,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呢?
原來瘋子就是瘋子,當文文明白完全可以無視這個瘋子存在時,她悄悄地向法哲聊起了這次回貝地城拍片的事,聊起了許多童年的夥伴,小葉子的糗事、綠茶的尷尬。不論在什麼場合,裝腔作勢也許能欺騙最精明老練的大人,但即使掩飾得再巧妙,也仍然騙不過敏感的戀人。法哲不知說了什麼,興致極高的文文突然扯起法哲的耳朵,像拉橡皮條似的。這一幕正好被張薇看到,一股無名的怒火在心頭燃起。文文和法哲說說笑笑地守在床邊,仿佛嘲笑媽媽的瘋傻似的。張薇怒氣衝衝地走了進來,文文馬上站起來,賠著微笑,低垂著纖細的雙臂,屏著呼吸,用閃光的受傷的眼睛看著張薇,一副準備承受最大快樂和最大悲哀的表情。
文文是那種能從別人的悲劇裏榨出笑聲來的人。
張薇怎麼也不會忘記她是如何誹謗媽媽的,她不會讓她在媽媽麵前玩弄假慈悲的。她認清了文文的惡毒,看透了她黃鼠狼給雞拜年的真相。她還感到某種模糊的、微小的、幾乎是下意識的嫉妒。她指著窗台的花籃說:“你的?”
文文還沒開口,法哲卻搶著替文文回答了。張薇根本不看法哲,提起花籃,幾步走出病房,將花籃摜在走廊上。
“你瘋了?”法哲像吃了尖辣椒似的。
“有一個瘋子還不夠嗎?”
“文文是來看望媽媽的,你怎能這樣?”
“別裝傻,到底來看誰她心裏最清楚。”
文文感覺自己有必要站出來替法哲說話。“張薇,請相信我。”
“相信你,就是相信騙子。”
“你太過分了!”法哲插嘴道。
“文文,你還不如騙子呢,簡直是跳梁小醜!”
“法哲說你像個孩子,果然不錯。”文文翕動著嘴唇,挑釁地看了張薇一眼,扭著屁股走了出去。彎腰提起花籃,挺直了胸膛,像T型台上的模特似的,搖擺著性感。她感覺自己表演得不錯,眼睛也潤濕得很及時。身後,法哲和張薇必定有一場硬仗要打。
文文提著花籃進了電梯,電梯擠滿了病人,花的芬芳和病人夢魘般的神情,以及這些人身上散發的虛汗的酸臭,讓文文正墜入一種完全的黑暗裏,消失在不見的地方。
從走廊拐出一個推車,文文隨手將花籃放在病人的腳上。“送人鮮花,手留餘香!”她記得爸爸在教訓人時說過這話。當推車整體拐出走廊時,文文發現蓋住雙腳的白被單,也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那人的頭。長得像烤地瓜似的衛生工衝文文露齒一笑,推著車子向太平間走去。文文驚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張薇就像拔掉了一隻痛了很久的蛀牙,忽然發覺那長期妨礙她生活並且讓她痛苦、緊張的東西不再存在了。
文文猜測得很正確,張薇和法哲像一對瘋狗似的惡目相向,彼此誰也不退讓。其實,一段時間來,張薇和法哲照顧病人,身心疲憊,精神壓力極大。張薇內心的焦灼是外人體會不到的,眼看著親愛的媽媽瘋瘋傻傻,內心有挖肉似的疼痛。可她是女人,無力抗拒社會的欺壓,無力複仇那該死的強奸犯。失去了媽媽,就失去了整個世界。她每天都像走在懸崖上似的緊張,每天都是在高壓下呼吸著。偏偏文文總來攪亂她的生活,總是悄悄接近法哲。法哲是文文的盤中餐,這誰都看得出來。她為法哲過生日,為法哲拍片,又為法哲帶來兒時的照片,哪能不讓張薇發瘋地嫉妒。文文窒息了張薇的愛情,窒息了她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文文不能留在張薇和法哲中間,可法哲似乎並不拒絕文文,覺得文文單純、善良。張薇責怪法哲喜歡文文,就應該去追求副市長的千金,去過人上人的生活,不應該虛情假意地侍候在病房裏。而法哲怪張薇小題大做,無事生非,不應該這麼心胸狹窄。兩人在公園裏吵著,用語言折磨對方、麻醉自己。空氣裏充滿恐慌和傷悲的氣味。
法哲轉身走了,咚咚地逃出了石子路,仿佛再也不回來似的。
刹那間張薇覺得一生的命運或者現在決定,或者永遠不能決定。她一屁股坐在鐵椅上,想痛哭一場,可又哭不出來。此時,除了醫院上方的天空,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是欺騙,除了寂靜與風以外,什麼也沒有了。
“好吧,這就是結局!”張薇內心對自己說,這話又仿佛說過好幾次了。正如一個失戀的青年,一旦那悲催的時刻到來,留下她單獨存在時,她渾身發抖,呆若木雞,思維錯亂,努力尋找一個可以遠遠逃掉的機會。
張薇無處逃脫。她服侍媽媽吃藥,媽媽抗拒著不吃。因為久不見法哲,媽媽狂躁不安。
“吃藥,別讓人看笑話了!”
護士進來了,幫助她喂媽媽吃藥,可媽媽一把推開了護士,惡狠狠地瞪視著靠近她的人。
“媽,醒醒吧,沒有人憐憫咱!”張薇眼淚流了下來。護士越勸她,她的眼淚竟然越洶湧,最終化成了一場號啕痛哭。法哲走了,崔叔叔也不再來了。媽媽這樣卑微地活著,這樣沒有尊嚴地存在著,耗盡了平生的所有激情,成為別人的笑料,成了文文的笑料。張薇真想抱著媽媽一起去死,一起跳樓或一起吃安眠藥,永遠不再醒來。
總可以找到一個讓她暗自哭泣而不被打擾的角落吧。
生活是多麼卑鄙、狹隘,是多麼不堪重負。看著媽媽空洞的眼睛,張薇搞不懂生命的真實意義,搞不懂命運的魔掌為何伸向了美麗的媽媽?她坐在床邊,出神地看著酣睡的媽媽,心裏一緊,仿佛靈魂還有一種深沉、持久的哭泣,駕乎塵世的所有聲音之上。
張薇體會不了法哲的感受,也沒心思領會法哲的想法。一度讓法哲崇拜的洪院長,甚至讓他有點小小依戀的洪院長,轉眼之間瘋掉了。他們一起在高速路上說說笑笑,一起在咖啡屋裏回憶她的初戀,聽她講那位優秀的高頓。在向陽橋頭,她激情地撲在他懷裏,誤以為是高頓來赴他們的永世之約。那種異性的溫暖和感動,曾一度左右過法哲。而就是這個女人,在他的眼前瘋掉了,完全把他當成了初戀情人,要他關懷,對他撒嬌,他不得不進入角色,軟語款款地哄她吃飯、洗臉,親吻她的臉頰,照顧著她破碎的生活,撫摸著她破碎的記憶。從來沒有人把愛關在門外,即便是世上最冷酷的監獄,愛也能敲開它的大門。洪院長的變故如電光閃閃,驚雷炸響,仿佛席卷大地的狂飆,把美好的生活整個帶往深淵。法哲的自責和傷痛,無法用言語表達。他感覺他欠了這個洪院長什麼,可到底欠了什麼,他也不知道。她是在他的眼前瘋掉的,她是把他當成情人來依戀的,這種錯意,讓法哲徘徊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走不到盡頭。法哲想逃到一個地方,認認真真地想清楚。可是城市就像一座瘋人院,從這裏逃到那裏,也不過是從一所瘋人院逃到另一所瘋人院。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納靈魂的自由歌唱或痛苦的叫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