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不是騰四和王香的孩子!”
“但肯定是父母的孩子吧?”
“那得看父母是誰。”
“什麼意思?”
“這……肯定很有意思。”
文文從媽媽茫然而又沉思的表情裏看出,她好像知道些事情。
高頓像一頓難消化的晚宴多次在崔梅的夢裏重現。邪念誕生的地方,厄運將至。這麼多年的人生經曆讓她學會了辯證分析。
“高頓!法哲分明是高頓的翻版!”條條道路通天堂,但沒有一條回路。那故事有洪姑,她不敢輕易抖出來。
當年自己被陳文革強暴,痛不欲生。界凡的姐姐界平為妹妹報仇,要上告“文革”司令批鬥和盜墓的事件。她動員知情者崔梅,準備了大量磚塊,一旦時機成熟,就往他身上扔。陳文革感到後怕,執著地向崔梅求婚。陳文革聲明早就愛上了她,早就崇拜她,真心地追求她,並且要為她的幸福而奮鬥終生。陳主任嘴甜,像抹了蜜糖似的,把崔梅說得天花亂墜,神魂顛倒。他有把死人說活的本領,把一場強奸罪行說成了因癡情、迷戀、著魔、癲狂的表現,好像有罪的不是陳主任,而是她漂亮的崔梅,是崔梅的眼神、崔梅的身段、崔梅的氣息。“文革”司令是那個時代最可靠的職業,但從精神層麵講可不輕鬆,一個神誌清醒的人,不可能總批鬥同事、朋友或無辜的市民,卻不會失去自我。他要麼找借口發泄自己,要麼鐵石心腸而無視自己的罪惡感。
崔梅沒有分析她和陳主任將是一種怎樣的戀愛,是高尚的還是庸俗的,是規矩的還是不規矩的。那段時間,每逢有人祝賀她找了金龜婿,她總是笑中含淚;沒人知道那淚水的味道,也沒人知道那笑的深意。她時常被一種似曾相識的刺痛折磨著,有時像得了絕症的人等待死神來臨似的,等待刺痛再次造訪。畢竟一個被強暴的女孩,沒有多少選擇的空間。
他們從不談論界凡,不談論貝地城,不談論“文革”,那是夫婦的禁地,是良心的禁地。所以由陳文革複生成“陳文新”,再更名為“陳乾坤”,這其中的艱難、機智和神秘,也隻有他們夫婦共享!
最好的敵人是死掉的敵人,但相對於這對夫婦,死掉的洪界凡卻是最危險的“人”。
寂靜是崔梅的家園,沉默是她的糧食。她安生於以強暴為開端的婚姻之上,一如槳手坐在小船裏。陳副市長履行了對崔梅的諾言,讓她幸福,給她快樂。隨著官職的一路升遷,崔梅過起了富足的官太太生活,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一群人獻媚著、服侍著。工作越換越好,職務也越來越有臉麵,出國像趕集般隨便,保養得像明星似的精致。但夫妻畢竟是夫婦,強奸的陰影像堵牆似的橫亙在婚床上。有很長時間,崔梅不讓丈夫近身,睡覺也要劃出三八線,如果新郎敢越界線半隻手,新娘就緊張得呼吸急促、麵色蒼白、顫抖得像踩在電門上。
新婚的他們有時竟會懷疑春天存在過。蜜月過後,夫妻依然沒能同房。新郎生氣地說即便他幹一頭母豬,也會聽到它尖叫了。言外之意是崔梅豬都不如,這讓她很傷心。她好比一朵美麗的花,花瓣還沒脫落,就已萎靡不振。藝術家著重觀察事物的不同點,庸人隻會注意事物的相似之處。酒後的陳乾坤不得不婚內強奸酒後的崔梅,這次相當成功,不但幹出了激情,還喚醒了崔梅的女兒身,從此過上了正常的性生活。
婚姻的新鮮味過去後,漫長的平淡日子考驗著每個人的耐性。婚姻的一大魅力在於瞞騙成了夫妻生活的絕對必須。職務不斷上升的陳乾坤身邊總有不少姿色絕佳的女人。有些男人為了升官,不惜讓年輕的妻子陪酒陪唱,也許還會陪睡。崔梅聲明再三,如果陳乾坤敢對其他女人下手,她就離婚,把強奸、假死及“文革”的一切壞事公之於眾。陳乾坤大度地擁抱著妻子,聲明今生今世隻愛妻子。妻子是上天送給他的寶,他會好好嗬護,地老天荒。情話說得無比動聽,崔梅再多心就很卑鄙了。但她的內心深處,一切東西凝滯而沉重,陰沉而渾濁。這個華麗的家,像不牢靠的幻覺,似乎裝飾的木紋裏嚴嚴實實地塞滿了不祥之物。
沽名釣譽,飛黃騰達,這是丈夫靈魂裏的全部內容。
多年之後崔梅像泥濘中的烏龜,隻管無憂無慮高臥不起。
陳副市長明時事,辨是非,知道有些事是惹不起的。“文革”中張揚的他試用了崔梅,讓他一生都在服用苦澀、難咽的後悔藥。擺平崔梅的方式很多,結婚可能是下下策。青春不慎的思維,葬送了美好的一生。不是崔梅不好,而是總睡在掌握自己把柄的女人身邊,很難產生美感。看到別的夫妻手牽手地散步,卿卿我我地聊天,陳副市長就感覺自己丟了錢包又丟了家門的鑰匙似的。火是玩不得的,聰明的人不玩明火,更不能惹火燒身。他已將把柄授予了崔梅,就像把炸彈埋在了自己腳下,而開關卻掌握在崔梅的手裏。不要說時常做噩夢,就是天天關照崔梅的心情,就讓他頗為疲累,頗不自在和率性。帶著隱喻活在婚姻裏麵,示弱就會挨刀子,身上有多少傷口,又怎能數得清呢。醫生隻負責治病,不負責病人的人生,陳副市長不得不自我療傷,就像鞋後跟不斷磨損一般,他被婚姻不斷消費著。
陳副市長雖然竭力想做個體貼入微的丈夫,卻總是不能牢記他是個有家室的人,在外的感覺總勝過家裏。女人比男人更講究物質,她們把戀愛看得很偉大,卻總是很實際。隨著年齡的增長,崔梅再不會拿著證據威脅丈夫。肆意享樂是當下所能找到的最有價值的哲學思想,欺騙是留在現代生活中唯一的色素。兩人像所有恩愛的夫妻似的達到了更高程度的和諧。丈夫的事業就是這個家的事業,家的榮辱就是夫妻共同的榮辱。但崔梅依然不了解丈夫,看不透丈夫的本質。他像影子似的簡單,又像影子似的有無限的內涵。也許,丈夫生來就是個政治人,生來就是那種永遠讓你看不透真相的朦朧人。也許丈夫一路綠燈的升遷,與他這種老練的性格有關係,也許真像他說的,有神靈在幫扶著他。他迷信洪姑,祭拜洪姑。崔梅因為曾和洪姑同宿舍從不輕易談論洪姑,隻是每次丈夫悄悄回貝地城祭拜時,崔梅心裏總會異樣的難受。除了保留在黑暗中的一小片溫暖,在記憶的幽穀,洪姑還認識他們嗎?
“我要去貝地燒香,一起去嗎?”陳副市長關心地問妻子,好像他不是去燒香,而是到夏威夷消夏似的。
“怎麼又要去?”
“下月換屆了,提前祭拜。”
“我怎麼總覺得不對勁兒?”
“因為你善良,總為我職務擔心。”
“也許不是為這?”
“燒香的時候,我會替你念叨念叨的,那時你就會踏實了,睡眠也香甜了。”
“我睡眠一直很好。”
“是的,鼾聲響起來不亞於一頭大象。”
崔梅的鼾聲一直是丈夫調侃的對象。生活的快樂是那麼微小,就像沙裏的金子。許多年後,崔梅才明白丈夫去燒香時燒出了什麼,又為什麼那麼頻繁、那麼虔誠、那麼熱情洋溢。
崔梅喜歡蜷曲在沙發上,躲進黃昏美好的餘暉裏,一些清晰而令人渴望的幻想往往會盤桓在心中。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讓他心痛的或甜蜜的人。崔梅念念不忘高頓。是她把高頓帶到貝地城的,是她首先看到高頓的。可高頓卻和界凡偷偷地戀愛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每當看到帥性十足的男生,崔梅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高頓。她總盼望著也許會有那麼一天,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突然看到高頓。若沒有幻想,人間如同地獄。但崔梅早就知道她期待的銷魂夢幻,隻會徒增傷感。一人獨處的夜晚,一種因孤獨、無所事事和青春不在而產生的惆悵,揪住了她的心。事實上,當年自己被高頓驚嚇到河裏的行為太過晦澀,沒法看透後麵暗藏的譏諷。“嚇我一跳,不會敲門嗎?”當時錯亂的開始,早就預示了錯亂的結局。
原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可以有這樣的威力,原來一切如此輕易地就被顛倒了。崔梅幻想著,如果嫁給英俊瀟灑的高頓會怎麼樣呢……她突然想起了韓劇中的帥哥,臉不由得熱了。她清楚地意識到,要把如此乏味、空虛的金籠子裏的生活變得有生機、激情和浪漫,關鍵全在上帝。
丈夫向她提供的僅限於世俗的美好:安全感、衣食無憂、尊嚴的生活,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等於愛情,但終究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一度增加了崔梅的彷徨,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當真就是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愛情不等於麵包。
婚姻就是枷鎖,夫妻關係就是一種形勢。趴在崔梅身上,陳副市長幻想著趴在了界凡、界平和其他讓他眼亮的女人身上。睡法定的妻子,有睡妓女而不交錢似的得意,讓陳副市長品味到性的快樂和婚姻的香甜,這雖然有點阿Q精神,但也有王者的快意。陳副市長不怕崔梅有外遇,因為在崔梅的眼裏,男人的權和錢永遠是第一位的,沒有錢和權,性感就無從談起。對付這樣的女人,也很簡單。終其一生,她不過是他的調味品或配菜。一生隻愛一次的人是淺薄的、低能的,他們自稱忠誠和忠貞,在陳副市長看來這恰恰是缺乏創造力和想象力的體現。有時,他倒希望崔梅能有點激情。
與崔梅的婚姻是他青春錯誤的補丁,是他一生不可修補的紕漏。好在官場險惡,步步驚心,分散了他絕大部分的注意力,沒多少心情關注夫妻的糾結和女兒的事情。
女兒是這場無奈婚姻的副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