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張薇出了車站,行走在白鷺湖邊,陽光清澈,亂迷人眼,湖水粼粼,閃閃似淚。張薇正好遇到逃課的四個同學,他們是去車站接老鄉的。同學們提議去喝一杯。張薇心情複雜,無心假裝笑臉,便沒坐他們的車。

喝一杯的建議不錯。張薇轉身進了酒吧,要了瓶白酒,像喝水似的坐在靠湖的窗口,邊喝邊望著湖光。其實她望到的都是悲傷。她想哭,卻沒有哭的地方,她想罵,卻又不知道該罵誰。愛情是剪不斷、斬不絕的,但她希望忽視它、搞亂它,並永遠從心中挖掉。多變的生活驅使她尋找一種新的自我認知的方式,她必須把自己從怨天尤人的痛苦中解放出來。隻要心中有愛,那麼,即使冬天在冰冷的草叢中安睡,也毫不在乎。然而,愛被踐踏了、出賣了、汙染了。她不想清算,清算反承認了他們的存在,她隻想冷漠地離開,讓自己背離的行徑,成為他們良心永遠的刺。

酒讓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變得朦朦朧朧、迷離恍惚了,她瘋狂地追蹤媽媽和法哲不忠實的苗頭,嗅跡那麼細微,實際上很難確信那就是證據。酒使她產生了狂暴的絕望、無力的暴怒、痛恨的侮蔑和高聲哭泣的怨恨。道德無法幫助她,它們逼迫她成了反道德論者。她坐在那兒,臉上洋溢著惱人的紅光。

一個很高很瘦,留著一頭卷發的男子微笑著問張薇:“美女,這裏有人嗎?”

“有人。”張薇的心咚咚敲著,壞男人這個名詞還是很恐怖的。

“我觀察好久了,沒發現有人陪你。”

張薇剛想說話,手機響了,是班主任打來的。“看……陪我的人到了。”

那男子微笑著很紳士地走了。張薇邊講電話,目光尾隨著男子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上菜的漂亮服務生告訴張薇,那男子是壞種,幾年前因試圖強暴一位婦女,被切掉了蛋蛋。現在是專營皮條生意的太監——專門盯梢獨自喝酒的妙齡女孩。

張薇的酒醒了大半,仿佛他那微笑的詢問、禮貌的態度都有著動畫片中毒蛇的影子。“好險!差點兒被係在皮條的這端上!”

壓驚用酒。她猛地灌下了一大口,再灌下一口……接到崔總的電話時,她前麵的瓶子已空了。酒吧裏塗滿了香檳色,服務生個個漂亮帥氣,來來往往的非常殷勤和善,像丁香花、像桂花,像薔薇或茉莉,像一切芬芳的植物。而獨她,像野生的芨芨草。連法哲都被媽媽搶走了!媽媽生來有林下風度,性情高傲孤僻,從不示人。原來她和法哲鵲橋有路,紅樓飄香,所以才過著碧海青天的日子。

“張薇,馬上去醫院,你媽出事了!”崔總的口氣像天塌下來了似的。

“崔叔叔,喝高了吧!她正和小情人在高速上喝咖啡呢!”

“喝咖啡喝不成大出血,別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的人剛走……”

掛斷電話,張薇像做了個夢似的,分不清哪是夢話,哪是崔叔叔的話。貝地城和服務區發生的事,像烈性傳染病,或像夢裏的道具,沒有辦法控製,也無力避免,夢和現實混成了一團。

崔總趕到白鷺湖酒吧時,張薇癱醉在桌子上,崔總架起她往外走,她又哭又笑,爛醉如泥。

崔總把張薇扶到副駕駛上,係好安全帶,驅車去了醫院。一路上,張薇睡得像注射了麻醉藥似的深沉。人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人們會因為做過的壞事受懲罰,也會因為做善事而受懲罰。

名譽和不名譽之間隻有一步之遙,如果有這樣一步的話。

有時人們自以為給自己的生活注滿了歡樂,喝到嘴裏才知是烈性毒藥。

法哲像盼著救星似的終於盼到了崔總,他急忙把發病的過程交代了。法哲正說著時,手術室的門開了,界平被推了出來。輸液和輸血兩條通路往靜脈裏灌著。她閉著眼睛,麵色蒼白、披頭散發。她的酣眠使平淡的空氣變得安寧,蒼白的美麗使病房像日光下海灘似的簡單、自然。悲哀和美是一對孿生姐妹,具有同樣的意義。法哲以為她活不了,嚇得目瞪口呆。他用手捂著臉,不禁撲簌簌地掉下淚來。他生來還從沒流過這樣熾熱絕望的淚水。

崔總詢問病人的情況,醫生示意先安排好病人再解釋。

醫密像精神上的淋病,必須忠實於當事人,以免傳染給別人。

法哲跟在手術車後麵向病房走去,一種可怕的躁動使他的心飄浮不定。界平被推到了重症監護室。醫生說失血太多,休克時間太長,能不能脫離危險要看血壓恢複和其他生命特征的表現。因為右側輸卵管妊娠破裂,不得不切除了,左側完好,不影響任何能力。

法哲聽得糊裏糊塗,崔總著急地谘詢著醫生,似乎有什麼話難以說出口似的。“醫生,病人是寡婦,如果傳出去宮外孕肯定對她的聲譽不好,能不能在病曆上不寫宮外孕?”

誠實成為人們負擔不起的奢侈,而撒謊變成了一種美德,一種要常常練習的習慣。

“當然不行,就像說我不是男人一樣,可不敢偽造。這樣吧,我理解你們的感受,病曆照樣記錄是宮外孕,但大家口頭上隻說是卵巢囊腫破裂,對來訪的客人也說是卵巢囊腫破裂。”

崔總對醫生千恩萬謝,剛要轉身,發現張薇醉意十足地倚在門框上,像倚門賣笑的妓女似的怪笑地看著他們。

法哲立刻抓住張薇的手,吃驚地問她怎麼來這裏。

張薇看也不看法哲,像甩掉手背上的蒼蠅似的甩開了他的手。

“醫生,我媽是什麼病?”

“你媽?誰是你媽?”法哲焦急地搖晃著她的肩膀。

“她媽是洪院長!”崔總低聲說著,非常不情願似的。

法哲茫然看著崔總又看看張薇,仿佛這近距離的關係,卻遠在天邊似的。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孩子,上學的第一天,坐在陌生的教室裏,麵對一群不熟悉的小夥伴,無助地想哭。

崔總用力往外拖張薇,可她猛地推開了他,抓住醫生的胳膊,質問道:“宮外孕?宮外孕是嗎?”

法哲像被悶棍打昏了頭似的,一時還不能從洪院長是嶽母的推理中清醒過來。他拉著張薇就想向外走。“走吧,你喝多了!”

“你沒喝多,卻讓她懷孕了!”張薇一巴掌打在法哲的臉上。

“你胡說什麼?”

“難道醫生也胡說!”

又瘦又高的醫生見慣了病人家屬的爭吵,低頭寫著手術記錄,胳膊上殘留著橡膠手套上的白滑石粉,身上散發著手術室消毒液的特殊氣息。生活在繼續,醫院不過是病人特殊的中轉站。

當人們失去還沒來得及尊重的東西時,腦子抽筋是難免的。最可怕的不在於撕碎了她的心,而是把心變成了石頭。她似乎隻有用嘲罵的嘴唇,才能把這一天挨過去。處在叛逆狀態的她是不能接受現實的,反抗的情緒關閉了靈魂的通道。張薇痛哭流涕,她的哭罵泄露了內心無限的焦慮、悲慘和痛苦。這痛罵叫法哲灰心喪氣、呻吟不止。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白酒讓張薇亂夢顛倒、狂躁不安,恨不得想把醫生也痛打一頓。

醫生給張薇輸了藥液,在另一個房間安靜地睡著了。

這突然的變故讓法哲如墜雲霧。關鍵時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如何麵對混亂的局麵,如何從呆傻中清醒過來。生活有無數誘惑,法哲一向能在關鍵時刻分清是非。初中時,班裏的漂亮男生總是被語文老師留下寫作文,傳說中那長得像章魚似的老師,特別善良,通過免費輔導,義務給男生進行了性知識教育。當法哲被垂戀時,女老師的手放在他的腿上,女老師的氣息噴到他臉上。他大腦充血、身體發燙,但他果斷地背起書包,打開門,倉皇而不知感恩地逃走了。洪院長生命垂危的威脅、張薇的錯亂、宮外孕的怪事,使他陷入癲狂的無序狀態,心髒歇斯底裏地狂跳著,像那次倉皇出逃似的。

為何張薇以為罪魁禍首是自己呢?法哲非常痛苦。唯一的錯誤在於把自己晾曬在陽光照射的那一麵,而忽視了有陰影的那一麵。法哲羞辱、悲哀、痛苦,像行走在荊棘上似的。他守在張薇的床邊,握著她的手,內心像暴風雪下的大草原。兩天來,和洪院長密切接觸,確實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好感,一種甜蜜的溫暖情緒。這情緒是罪惡的,是不應該的。法哲非常自責,非常慚愧。如今知道了洪院長就是張薇的媽媽,法哲又覺得冥冥中有一種緣分,這緣分的線讓他在關鍵的時候守在洪院長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