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之行,揭開了法哲記憶深井的井蓋。
上小學時,有一次周六下午回家,爸爸一直酣睡著,晚飯都沒吃。媽媽說爸爸感冒了,吃了讓人睡覺的藥。半夜裏,爸爸的尖叫聲能衝破房頂,嚇飛了房梁上酣睡的雁子,聞聲而至的爺爺和鄰居們衝進爸爸的臥室,連夜把爸爸拉到了醫院。
法哲驚訝地站在院子裏,脖子上流著血的媽媽告訴他,爸爸可能吃錯了藥,高燒不止,必須送醫院。法哲站在淩亂的臥室,發現床頭、衣櫥和鏡子上全是飛濺的血跡,床腳處橫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鉛筆刀。
幾天後,爸爸出了車禍。
就像一切審判是對是非的審判一樣,疼痛的回憶也是對曆史的清算。世上沒有一個可以逃避煩惱的幽謐洞穴,也沒有一個在靜謐中哭泣而不被打擾的家園。這是個卑鄙、狹隘、荒謬的時代,是不堪重負的時代,它用岩石為成功者建造宮殿,卻不會為失敗者提供一處遮雨的茅草屋。
每次回貝地城,法哲都要沿著河岸走很久,這條滔滔的河水記錄了他的成長史,他和小朋友們在河裏遊泳、捉魚蝦,還在河裏衝浪,玩漂流。那些童年、少年的記憶,像珍寶般鑲嵌在大腦的底板上。月光和河水幽遠的音樂融彙在一起,很容易感動那些純潔的人們。誰都有條靈魂的河,將自己的疲憊放逐在河水裏。
人們走了那麼遠的路,受了那麼多的罪,隻是為了光榮地死在錯誤的一岸。妹妹上演了自己最出色的悲劇,她化入藝術之境,她的死具有那種殉道的悲哀和徒勞,有一種荒廢的美。
“寬容些吧,每個人都有一場硬仗要打。”界平這樣想著,又覺得丟掉了什麼,似乎哪裏有個漏洞,漏掉了細節,但一時又想不清楚。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時候很苦,知道了更苦。
生活中真正的悲劇往往以非藝術的形式發生,以其赤裸裸的暴力、絕對的混亂和徹底的無定式來傷害我們。然而,有時生活中的悲劇會產生喜劇效果,我們不再是演員,而是觀眾了,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界平坐在河岸的石頭上,苦難像一串珠子項鏈,滔滔不絕地滑了出來。女兒張薇竟然罵媽媽是蕩婦!蕩婦?如果早是蕩婦,就應該睡一百個男人,就應該過另一種人生……當她彎身捧起一捧水時,四十多年的歲月在她手指間流走了。那水滴閃爍的微光,是她能夠感受到的不多的東西。對她來說,愛情是一個長做不醒的夢。在明月之夜,向陽河邊,她已頭腦發昏,神誌在拙劣回憶中掙紮消融。這夜的痛苦是需盡心盡力對付的煎熬、一種神秘的預知力,無聲地隱入月夜的灰暗之中,仿佛傳遞著一種奇特的傷感。
從來沒有人把愛關在門外。世界上沒有一所監獄是愛不能撞開其大門的。
法哲從界平的背後走過。
法哲上了向陽橋上,月亮明淨而清爽地懸在天空。世界真幹淨,月亮真幹淨,貝地真幹淨,愛情真幹淨。
界平一直坐著,處於一種奇怪的疲憊狀態,時而傾聽飛舞的風息,時而什麼也不想。今年夏日有個周末,她午睡了三個小時,夢中和高頓遊曆了三個小時。他們一起登北山,一起下海,還一起在向陽橋上看河。浪花飛濺、潔白如雪,兩人在河水的滔滔聲裏纏綿……回想舊夢,界平突然感到孱弱不堪,暈眩,困頓得要命。界平起身準備回賓館。她站起來,遠遠地向橋上望去。她突然看到了高頓,對,是高頓站在欄杆前,在悠悠地望著中天的月亮。他果然來了,二十四年後的十二月六日,他果然來赴他的承諾了。“高頓!高頓!”界平在心裏呼喚著,急忙向橋上跑去,腳下碎石雜遝,她被絆倒了,摔到石頭上,額頭滲出了血線,手緊緊地撐著石頭,手掌撐破了皮,指縫裏抓了些綠苔。她爬起來急急地追上橋麵。
橋上已沒有了高頓。
“難道是幻覺?不,絕不是!”
世上隻有一種流派,就是幻想派。她焦急地四處張望,東方的路燈下,竟然走著的就是高頓。界平不顧一切地邊跑邊喊:“高頓,高頓……”
法哲轉過身來,界平毫不猶豫地撲到了他的懷裏,又驚又喜地緊緊抱住了她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男人。
“高頓……”界平在法哲的肩頭嗚嗚地哭著。
“洪院長,我是法哲!”法哲本能地照顧這個女人,純屬憐憫她病態的癡情。
一個不敢喊卻無意中喊了無數次的名字,將她所熟知的身影從虛幻的夜影中拉出來。界平趴在肩頭不敢動了,仿佛在試探自己是不是做夢。怎麼可能,十二月六日,在向陽橋上,她和高頓二十四年前就約好的,怎麼成了法哲?
“您的頭受傷了。”
“受傷的何止是頭。”
“我能做什麼?”
“告訴我,你是誰?”
“我……應該是我。”
界平再次認錯了人。人生在世真正擁有的東西不是幸福而是憂傷。她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閃亮,看著法哲的時候,再次濕潤了。
界平尷尬地站在路燈下,不知道怎麼辦好,感覺靈魂有自己的秘密需要袒露。每個人身上都有天堂和地獄。她覺得風聲把時間切成了細微的痛苦,每一絲痛苦都激烈得難以忍受。
額頭的血繼續往外滲著,法哲到藥店買了創可貼貼在了傷口處。
遠處傳來輪船嗚嗚的鳴笛聲,哀愁得就像大海幹枯了似的。樹的陰影黑黑地鋪展在月色銀亮的草皮上,街道那些叫人感傷的燈光,無精打采地顫動著,裝模作樣地顯露它們慣常的魅力。
一再被洪院長當成情人似的擁抱,法哲說不清內心的感覺,把握不住那份蕩漾的甜蜜或酸楚。真有那麼像的人嗎?那人真的那麼讓她著迷嗎?被洪院長擁抱,被她關愛,法哲竟然也飄飄然起來。畢竟她是設計專家,是副院長,是白鷺市的玫瑰。她身上有一種使人著迷的東西,類似蘭花的韻味,甚至連看她一眼也是一種享受。他感激上天讓他們交織在一起,知道她的秘密越多就越想知道,產生了一種越喂越餓的饑餓感。法哲感覺內心湧動著什麼,但又不知道是什麼情愫,是甜蜜?是痛苦?是無奈還是無聊?
顯然,所有的言辭都表達不了瞬間的感覺,那種默契的、心領神會的感覺。可是絲絲縷縷的隱痛依然存在,就跟明明知道而又一時記不起來的詩句,會隱隱約約閃現著情感一樣。
界平回賓館了,法哲走向了回家的路。可他沒有回家,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站在樹的後麵,靜靜望著界平的房間。燈亮了,拉上了窗簾,她可能在洗澡,燈關了,她睡了。隻是為了朝那個窗口張望,看窗口的杜仲樹葉,沒完沒了地趔趔趄趄翻跟鬥。他把好奇當作一種審美。今晚他很討厭自己,很想變成另一個人。
法哲回到家時已快三點了,怎麼也睡不著,他一遍遍回憶著界平撲到懷裏的感覺,那麼熱烈,那麼激情,那麼不顧一切。
當一種溫情向另一種溫情過渡的時候,從一種簡單的溫情向特殊的溫情蔓延的時候,法哲沒意識到應該遏製住自己。
界平洗完澡,浴室裏充斥著乳白色的霧氣,鏡麵上結著一層朦朧。界平用毛巾擦掉玻璃上的水珠,鏡中映出一位身穿白色浴袍、頭上包著白色浴巾的美女。界平輕輕撫摸著潮紅的臉。“我是美女院長……設計院裏的女一號……白鷺玫瑰……可我是個失戀的寡婦……被拋棄的烈屬……清高、虛榮,想淫蕩而不敢的女人……我是被強暴的女人……更年期將至的女人……高頓,你再不來,我就老了……”
電話響了,是設計院一位高主任打來的。這位高主任非常虛偽,總是當著許多人請示上級問題,大聲地講電話,偽造他與領導的關係多麼鐵,以便對其他人狐假虎威。這次也不例外,界平聽出酒桌上的碰杯聲和說笑聲,匆匆就某個設計問題講了幾句,掛斷了電話。界平突然感覺好餓,胃腸抗議地叫囂著。她不得不抱著一副空肚子,爬到床上,枕著疲憊睡著了。
清晨,法哲以會同學為由,快速起床,媽媽堅持要他吃了早餐再出門。他衝進廚房,快速地喝完一杯奶,仿佛有人和他搶似的。對媽媽的感覺,孩提時代那股熱烈的感情早已換成了微妙的遷就和博大的容忍。
法哲像有老虎追趕似的快速地趕往賓館。黎明的煙灰色越來越淡,街道蘇醒了,失去了朦朧的魅力。法哲用新鮮的、懷著愛意的目光注視街道上的一切。當遠遠看到幽靜的賓館大樓時,他多情地意識到,能見到洪院長是多麼快樂的事情。才六點過五分,洪院長肯定還沒起床。這樣匆忙趕來又是為何呢?他檢點自己的行為,顯然,情感有些發燒。興奮得像報曉的公雞,有說不出的愉快。
昨晚,當法哲陪著界平回到賓館時,早就被站在窗口的張薇看到了。張薇和媽媽大吵一架後,得知媽媽果然去了貝地城,而法哲在前一天也回了貝地城。她不懷疑法哲的真誠,但她信不過謊言連篇的媽媽。她當即買了車票,趕到賓館時,第一眼就看到了媽媽的車子。
敢於行動、勇於冒險是張薇的特點。在她涉世未深的眼裏,容不下疑惑和朦朧。凡事必須弄個一清二楚,當然,她也會為這一清二楚的個性吃大虧。陽光裏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是不容分清的。真分清了,也未必那麼美、那麼可愛。人本來微若塵埃,家庭裏相互關照。可張薇感覺自己長大了,已是一隻羽毛豐滿的小鳥,離巢之後便會擁有整個藍天。
張薇不知道媽媽去了哪裏,也不知道法哲在忙什麼。她隻想了解媽媽是否和法哲在一起。她守候到了他們,也看到了法哲站在樹後仰望媽媽窗口的樣子。他們都度過了一個不是滋味的夜晚。這偷窺就是生活的偷窺,張薇變得更加絕望了,在普通的絕望之上,又新添了一種特殊的可怕的東西。在失意人的眼裏,世界本是無情的、殘酷的。
生到世間沒有人知道為了什麼,人們必須甘自屈辱,學會享受清冷寂寥失敗痛苦的美妙。
媽媽是蕩婦,法哲也不是好東西!理想破滅了,愛情粉碎了。世界原來如此肮髒不堪。張薇絕不原諒他們,但揭露他們又沒有什麼樂趣。讓媽媽或法哲難堪,自己也會心痛。醜惡始終讓她討厭,但醜惡卻給她一種生存的真實感。周圍充滿了詐術、背叛和貪婪,似乎反能證明他們對人生的誠實。
張薇第一次闖入了人生黑暗的禁道。他們卑劣的行徑激發了她前進的勇氣,無論如何,這仍是人生啊。她當即決定去美國留學。之前還因舍不得媽媽和法哲而遲遲未做決定,現實給了她堅實的一棍,使她潰敗如泥。
法哲徘徊在賓館前的院子裏,他很想打電話問問洪院長睡得好嗎,是否吃過藥了。可他不敢打擾她。橢圓形水池裏風波顫顫,樓的光影在水潭中搖曳著化成了碎片。法哲焦急不安地等待著,卻驚喜地收到了洪院長的信息,問他今天是否回白鷺市,如果回,可以搭她的車。
似乎真的萬事如意!十分鍾後,法哲陪洪院長到餐廳吃了早餐,他如經驗不足的新郎,滿臉羞紅地瞥了界平一眼。小時過得像分鍾一樣快,分鍾過得像小時一樣充實。
法哲到洪院長房間提行禮,幫著辦理退房手續。三樓窗口的張薇看到法哲將媽媽的行李放進後備廂,兩人說說笑笑地坐進車裏,啟動車子,掉轉車頭,駛出了賓館,駛上了張薇心碎的大道。
張薇帶著痛苦和蔑視的心情,回顧這一天一夜的生活,相信自己是這場噩夢的犧牲品。
她像做了個夢,不慎踏空了,跌入萬丈深淵。然而現實比夢更生硬,跌得也更疼。她固執地以為,人世不過是一座監獄,而親情正是那冰冷的一條條鐵欄杆。總有幾個時候,像今夜,世界看來也不過房間那麼大,而且充滿了恐怖氣息。
文文的世界卻不是一個地球能容納的,如果高興,想象的翅膀可以扇動銀河係。燙傷的孩子愛玩火。一向悠閑自在的文文被內心的焦灼燒得像熾熱的炭火,呼出的氣體帶著烈焰的溫度。照片已給張薇看過了,可生活依然如常,不見風雨,不聞雷鳴。文文給法哲打電話,請他和張薇去看“美在白鷺”大型晚會,許多影視明星、港台和海外歌星將登台表演,門票十分搶手。文文以為一向喜歡娛樂的法哲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她的邀請,在全場狂嘯中,自己的熱情肯定能蓋過冷漠的張薇,自己張揚的美肯定能壓過張薇的呆板……可法哲說有事,淡淡地拒絕了,甚至連句謝謝都沒有。文文覺得這種拒絕,比起當麵斥責還要危險,不由得感到一種無名的畏懼。不撒謊就是詩,她倒希望法哲對她撒一次謊,那種虛擬的愛情挑逗使她高興,她寧願屈服於邪惡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