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3 / 3)

今天如此不同凡響。

“洪院長,我和高頓很像嗎?”

界平覺得法哲的話有點味道,像試探雷區,這是禁止的。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想說卻又沒說。

“真榮幸!”

仁慈點吧,人生很長,別自落陷阱。界平的心思變得十分敏感,飄忽不定,就像天上的雲,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這不是界平第一次和男同事喝咖啡。幾年前,留美博士賈定突然約她晚上一起喝杯咖啡,這突然的約定讓她飄忽了好幾個小時,以為賈定對她有意。當然,任何一個有頭腦的人,都會這樣猜測。誰都知道賈定已有相戀八年的女朋友,三十四歲的他依然未婚。

精致打扮後,界平忐忑地赴了約會。入坐才一分鍾,界平忐忑的神經就完全放鬆下來,差點因賈定世界末日般的表情而開懷大笑。原來賈定約界平出來,並非出於男女之情,而是因為主任在某項設計的預算上出現誤差,賈博士糾正了主任的錯誤。因而懷疑主任對他打擊報複,少給了他一百四十三元獎金。他找過主任,主任答應下月替他補齊,但賈博士卻認為,他應該公開道歉,並辭去主任職務。

那位賈博士調走了,多年的研究室生活,讓他與現實格格不入。那晚咖啡是AA製。

今天的咖啡也應該是AA製。

“小時候,媽媽帶我去看白雪公主,我卻對惡毒的皇後一見傾心……”法哲想講個笑話,剛開了頭,卻又感覺說錯了話,臉突地紅了。他突然意識到,男女之間除了愛情,應該有更真摯的感情,那種純真的忘年友誼。“如果你痛苦,我也痛苦,如果你流淚,我的雙眼也會溢滿淚水。”法哲沒勇氣說出來,但內心卻為自己的心音感動著。

張薇辦理了退房手續,坐上了開往白鷺市的長途汽車。

張薇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默默不語。透過玻璃窗望著一閃而過的風景,這一切與她的生活無關。當客車駛入隧道,車玻璃成了一麵灰底的鏡子,張薇看著鏡子裏蒼白的自己,也誇張了她憂傷和驚恐的臉。玻璃窗上沒落的樣子,令她異常難過。自己太渺小,卻覺得太重要。悲哀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她的窗,她卻把門敞開,讓悲哀堂堂正正進來。

當法哲和界平坐在窗前喝咖啡時,張薇的車也拐進了服務區,張薇透過車窗,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張薇驚訝他們竟然如此有情調、如此親密,她抽筋的世界觀再次錯亂如麻。陽光在車窗上一閃,張薇馬上轉過臉,怕他們發現她,好像偷情的是她,因而滿臉羞愧,躲躲藏藏。張薇感覺重要的東西不重要了,高貴的品質、修養、親情、博學和仁慈統統成了玩笑,成了教育別人的道具。在絕對的孤獨中,她不得不承負難以忍受的羞恥和悔恨。生活是一場盛大的遊戲,張薇覺得自己成了遊戲裏一個沒有籌碼可輸的英雄。

如果說法哲和媽媽在貝地城的相遇僅僅是一種巧合,那麼能悠閑地坐在這裏喝咖啡,就足以打碎自己所有的寬容。是不是當麵指證他們,或像突然遇到似的打招呼,讓他們窘態十足、醜態敗露?不,那是媽媽!

他們的行為改變了張薇所呼吸的空氣、所喝的水的味道,他們一個太卑鄙,一個太惡心。

減了壓的乘客陸續回來了,幾位買了水果或黃瓜的乘客站在車邊吃著,仿佛張嘴就是為了吃似的。司機鳴笛,乘客都上車,客車也像放了水的乘客一樣輕鬆愉快地駛出了服務區。張薇的心越來越沉重,在駛離服務區的瞬間,她盯著那個窗口,媽媽和法哲依然歡笑地品著咖啡、品著淫蕩、品著惡毒。

“他們想怎樣?”張薇狂亂地猜測著,盡往悲觀一麵想,越想越悲催,“法哲玩弄了我們母女,這個混蛋!”張薇強製著不流淚,生怕那種瘋狂可怕、荒謬可笑、令人憐憫的激動,使她渾身癱瘓。張薇執迷地泡在回憶裏,失敗沒有未來,時間已經停擺。她寧願出車禍,無論葬身火海,還是翻身橋下,就此和這個世界告別。

坐在張薇身後的一對中年婦女,眼睛到處窺探,舌頭喋喋不休,一路狂談婆婆的不好、小姑子的不仁不義、同事的狹隘奸詐……人生多奇怪啊,如此邪惡的世界上,還有什麼美好值得追求。她們的談話正好成了張薇憂傷情緒的背景。她凝視著自己的掌心,試圖洞見另一種人生,另一種平衡的人生。不管偉大的人還是渺小的人,除了用自己毀滅自己之外,沒有人能毀滅它。張薇決定活得光鮮而自在,要向他們兩人昭示,他們是垃圾、是廢品,不是他們棄絕了她,而是她棄絕了他們。

在法哲的請求下,界平聊起了高頓,二十多年來,界平第一次向人談起這段往事,更是第一次泄露心底的秘密。她也奇怪,怎麼會如此輕易地就將塵封了那麼久的心事傾吐給一個年輕人,也許僅僅因為長得像,也許因為塵封得太久。愛使人成為奴隸,界平知道這是事實,但界平也明白如果沒有愛,她將在生命的隧道中摸索,永遠見不到陽光。

“你和他非常像,任何見過高頓的人,在看到你的第一眼,一定會以為是高頓。你們微笑的樣子,甚至舉手投足的動作,都極為神似。”界平停了停,仿佛在審視他的五官,在近距離尋找他們的區別之處,也許大腦走神了,好久沒發言。她端著咖啡,咖啡杯觸到嘴唇,卻沒喝。法哲暗自緊張,怕因為自己哪個地方不像高頓,而損害了洪院長的感覺。他像貓似的悄悄待著,輕輕呼吸,透過咖啡的香味,向著回憶的小窗口窺視,暗自竊取了一陣甘美甜蜜的亢奮。

“他是非常智慧的人,武功高強……他創造著奇跡和傳說……用一句格言概括一場戰爭,用一句警句概括……”界平突然不說了,法哲靜靜等著,等著她把故事像擠牙膏似的一點點擠出來。

“你知道美國的海豹突擊隊員嗎?”

“特種部隊。我也差點兒成了特種兵。做了很多測試,終因很小的原因沒能錄取。”

界平突然體會到第一次駕駛汽車似的新奇,靜靜看著法哲。“你有種硬漢特質。”

“是表揚嗎,我會牢記的。”

“那就不是硬漢了。”

“他是嗎?”

“與你無關。”

“什麼與我有關?”

“你的這杯咖啡與你有關。”

界平突然想起了什麼往事,沉思著。拒絕談論高頓,就是自己對自己撒彌天大謊,無異於否定靈魂。但靈魂滿滿的,不但有她的靈魂,還保存著妹妹的靈魂。

界平轉向窗外,突然發現堵她車子的司機正在啟動車子,她放下咖啡杯。“走吧,車可以出去了。”

界平率先站了起來,她突然肚子像被針紮了似的尖銳地刺痛了,痛得她眉頭緊皺。法哲在超市門口處買了兩個青綠的蘋果,像翡翠。

界平忐忑地坐進車裏,仿佛在感受肚子裏的異常,想弄明白那間歇的疼痛是怎麼回事。因為法哲,她不好將手放在肚子上,可肚子裏陣陣絞痛,像盤著一條毒蛇。當然與青蘋果無關,法哲的蘋果沒給她帶來半點胃口。她啟動了車子,駛出了服務區。那青蘋果成了車子裏的裝飾,直到慢慢腐爛,幾天後,被崔總扔進垃圾箱裏。

車子飛速跑著。法哲發現界平臉色蒼白,額頭上竟然滲出了細汗。

“您怎麼了?”

界平突然眼前一黑,車子衝向高速護欄,卡在了路邊。

法哲被這突發事故嚇壞了,打開駕駛室的門,抱起昏迷的界平放在副駕駛上,係好安全帶,啟動撞壞了車燈的車子,飛也似的向白鷺市奔去。那是最近的城市,足有八十公裏。

彩虹般的血液在界平的心裏洶湧,她像一個遊泳運動員,潛伏在血紅的大海裏。她時而能聽到法哲說話,時而又聽不到。在血紅的海洋裏,她不再是自己的主宰者,不再是自己靈魂的船長了。

人們在暗室裏做過的事,過一段時間後,就會被人從樓頂上高聲喊出來。波斯人說睡眠像一朵玫瑰,界平正在奇特的玫瑰園裏打盹,朦朧中思索著今天的破碎是哪次震動的因果。

“求你,可別死啊!”

可界平像死人似的沒有一點反應。

法哲感覺自己快急哭了。速度已開到了一百九十五公裏,可白鷺市依然遙遠!

法哲發瘋似的左突右擠,一路鳴笛,箭一般往前狂奔。再沒有比看到一個朋友突然昏迷更凶狠無情的了。灰色的高速公路無情無義地向前延伸,陽光嘲笑般地閃著光點,耀得人眼迷離,仿佛考驗法哲的耐性似的。人們試圖去購買金錢買不到的東西,蒼天試圖奪走人們僅存的生命……

下了高速,直奔醫院。界平血壓極低,呼吸微弱,醫護人員快速為界平輸了液體,吸上了氧,接上了心電監護儀,被推到CT室。病人輸卵管破裂,大出血,必須馬上做手術,刻不容緩!

“馬上?”法哲一時沒明白是怎麼回事,追問著醫生,“要我做什麼?”

“要想救你媽,快簽字!”

法哲感覺腦子不夠用的,像坐落在一個被炮火轟炸過的廢墟裏,景物淒涼,城市破敗,一切都肮髒、破裂、死氣沉沉。痛苦是模糊的、黑暗的、醇厚的,且具有永久的品性。他暈頭轉向。處男暴露的無知,讓世人笑破肚皮。在現實麵前,這種人免不了要精神崩潰。

有時候喜劇的緣由和真理的緣由是相同的。

“醫生,我不是她兒子!”

“那就快讓她丈夫來!”

“來不了,去世好多年了!”

醫生不知說什麼好了,雙手掐著腰,盯著法哲,好像法哲的臉是電視屏幕似的。“看來,你也不知道誰讓她懷孕了?”

“怎麼可能?她是寡婦!”

“寡婦不能懷孕嗎,先生?胚胎破裂,大出血!她有什麼親人,快找來簽字!”

法哲成了迷茫、慌亂又弱智的硬漢了。他隻知道她是寡婦,聽說有個女兒,可不知道她女兒的電話。這可怎麼辦呢?法哲快急瘋了……監護儀上,血壓的指數依然在往下滑,鮮血快速地往裏灌著。瞬間,法哲覺得醫院、醫生和還有這長長的走廊、手術推車都極其肮髒、破敗、悲催。

他突然想起了崔總,可崔總在工地,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也得五十分鍾。崔總要法哲簽字,救命要緊。

法哲沉重而神聖地在手術合同和麻醉合同上簽了字。生平,他第一次簽屬生命攸關的文書,握著筆的手指不停地顫抖,仿佛那不是筆,而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隻有一種景色是完美的,那就是心地純潔,而世間所有景色不過是粗製濫造的複製品。他寫的字是純潔的,正在為挽救一個生命而擔當著隻有親屬才會擔當的責任。像命定似的,這責任來得恰如其時,既不稍前,也不稍後。

法哲乞求地望著氣衝衝的主治醫生和一群實習醫生。他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是上帝,都是太陽,恨不得給他們跪下。可他們根本不在意他的殷切,像漠視一副輸液架似的漠視他的存在。

界平被推進了手術室,法哲像戰敗的士兵似的癱坐在大廳的椅子上,這時才細細回味醫生說的話。

“懷孕……宮外孕……”有關這一話題的所有意向刺痛了他,雖他的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寬容,但仁慈是有限的,正如太陽光也是有限的。

法哲感覺像生吃了癩蛤蟆似的惡心,如果說天使懷孕他信,可洪院長懷孕,他不相信。現實重重地擊了他一棍,不但懷孕,還宮外孕、大出血。老天真幽默!

“會是誰?”法哲掉進問題的陷阱裏,“難道是崔總?或者是設計院裏的男人?”

法哲感到一陣哽咽,卻捯不出氣來,憋得異常難受。他始終把洪院長看作是品格高尚的人,而這個品格高尚的樣板,卻有了貪淫好色的證據。如果不是親曆了整個過程,法哲還不會這麼難過、這麼焦灼。他驚慌地倒抽一口冷氣。時間一秒秒地退去,法哲看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的好惡,不得不陷入自己製造沉默、孤獨、羞辱的混亂之中,承受肉體的羞辱和靈魂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