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愛的痛苦追逐,像特務被追殺、跟蹤的感覺一樣刺激著文文。她得像爸爸一樣,隻能勝利,不能失敗。總是拒絕別人的文文不得不習慣被法哲拒絕。法哲像一顆掛在枝頭的香梨,搖搖晃晃,引誘著文文,卻又嘲笑著文文,有種莫名的失意、煙灰般無奈。媽媽親自下廚做了文文愛吃的蟹黃包,當香噴噴的藝術品似的蟹黃包端上桌時,任媽媽怎麼叫,文文都是生硬地回道:“不餓,不吃!”
吹打在玻璃上不安的樹葉,酷像文文徒勞的決心和狂亂的惱恨。
女兒的壞脾氣像北方的冬天,雨雪交加、地凍天寒。女孩情緒不穩,多半為情所困,但不知哪個傻小子讓女兒心煩。
文文焦急地踱著步子,在房間裏徘徊,她覺得人生從沒這樣糟糕過。她無法把法哲的影子從身邊趕走,更不能把他從心裏驅除。生活中一些必不可少的習慣,對文文來說都不複存在,她失去了時間觀念,窗紗華麗地飄蕩著,仿佛有什麼喜慶的事似的。文文一把扯開窗紗,生硬地塞進窗鉤裏,風仿佛再也不敢進來了。
愛情是文文真正的激情,與其他形式的愛相比,就像把紅酒與洗碗水相比一樣。她的房間華麗,陳設溫馨,如果法哲在,一切似乎還有意義。她寧願與他顛鸞倒鳳、色授魂予,哪怕僅有一天,今生足以。在法哲濕汗涔涔的額頭上,在他期期艾艾的嘴唇上,還有那清亮的瞳仁裏,文文定能勝過世上所有女人。她覺得自己有潘金蓮的所有潛質,他們的愛情像醉鬼見了烈酒一樣,永遠新鮮如草莓。
伴隨著父親官職的上升,成長在副市長的家庭裏,文文見多了那些蜜蜂般圍著爸爸轉的人,阿諛奉承、鞠躬盡瘁。無論年齡大小、職位高低,進得這家門,哪能不把身段放得卑微,哪能不把媚笑拉得燦爛?文文領受著卻也鄙視著,她瞧不起他們的軟骨,也漠視著他們的尊嚴,仿佛他們不配做朋友,而是奴隸。時間久了,她自然感覺自己是貴族,是高等血統的後代。爸爸的臉像嚴霜凝結在草地上,無論對客人還是對媽媽,都一副太平間的表情。文文不會想到,也許想到了也不想承認,她的爸爸對上級也阿諛奉承、低眉垂眼。
對比這些男女,法哲的自信、清高、冷漠和陽光般的微笑鑽石般珍貴。社會自然分了三六九等,她的貴族血脈配合著法哲的清純、剛強和陽光,必是最佳的組合。法哲一旦和文文在一起,副市長先生自然會給他指明一條通向光明未來的高速大道。
暗戀的生活苦不堪言又妙不可言。有生以來,文文還是頭一回玩味,頭一回奴隸般地伏就,頭一回魂不守舍地迷失。就像沉入綺夢,千絲萬縷,纏在裏麵無法自拔。為了安慰自己,文文思想上又轉了一次不知轉過多少次的圈子,到頭來還是那樣惱怒,她不禁對自己感到害怕,害怕對法哲毫無對策。她不顧死活的妒意一轉眼變成了不顧死活的狂戀,她打開手機裏法哲的照片,貼在臉上,熱淚盈眶。
爸爸這種人做丈夫,沒有愛情的熱度,沒有激情,甚至吃了興奮藥也會自製著。除了官場的得意,作為生活裏的丈夫似乎沒有生命力,沒有愛情的創造力。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厭倦,爸爸媽媽的關係就像一對習慣了對方的老鳥,視激情是生活的異類。隻有在升職時,兩人情有所盼,心如搗蒜,才喜上眉梢,五官燦爛。
文文覺得自己的存在僅僅是他們生育能力的證明,僅僅是爸媽結過婚的證據。文文也曾想如果自己是個男孩,爸爸和媽媽是不是更興奮、更關注,會不會給她規劃更美好的前程?而現在,她像爸爸襯衫上的一枚紐扣似的無足輕重。女人的嬌媚可以出神入化,無跡可循,讓男人欲罷不能。而媽媽卻活得像台機器,定期工作,定期休養,吃得好、穿得好、養得好,像沒有欲望的中性人。審判他們可不是自己的事。文文仿佛在家具店購買食物似的,顛來倒去地堆砌詞語。
文文的電話響了,是電視台主持人綠茶打來的,他問文文去不去看演出。綠茶是和文文聯係最多的兒時夥伴。聯係多並不等於關係好。在那個一同長大的充滿虛情假意的城市,存在過的關係就有無形的價值。綠茶深知主持人這行當的艱難,如果沒有堅實的關係網,很容易被後起之秀代替。作為一名主持人,舞台就是飯碗,失去了主持的職業,就像農民失去耕地。可是最近有幾位女生,莫名其妙地握起了主要節目的麥克風,顯然,陪睡的高效,上位也很迅速。這讓綠茶心生恐慌。
世人是自願走向祭壇的。綠茶每周都要給文文打電話,夯實一種關係基礎,像結網的蜘蛛似的,用細微的絲線,築牢和陳副市長的關係,借以光大自己的存在背景。
無聊和庸俗是二十一世紀無法解釋的兩件事。
綠茶問文文看沒看他做的專題,是關於貝地城曆史的。今後,他將把全省大中城市的文化專題全做一遍。他滔滔不絕地說,文文把電話放到一邊,根本不想聽。文文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怎麼能抓住法哲的心呢?怎麼能讓他深深地愛上自己呢?對了,做兒時夥伴們的專題節目!文文建議綠茶做他們兒時夥伴的專題節目,拍個電影短片,以紀念他們的成長史。綠茶當即誇文文的創意好,適合當電視台台長,他將立即著手這個選題,一定會非常出彩,也會非常感人。讚美也是有時效性的,綠茶的讚美像薰衣的香水,彌漫到文文的靈魂深處。
托詞也好,真情也罷,藏在底下的謊話統統以誠實而坦率的氣息蒸發出來,達到了美妙的目的。
隻要臉皮厚,總會得意的。
留下童年印記的貝地城是一個誘人的城市,具有來世的一切魅力。綠茶設想得周密嚴謹,隻要這個專題讓文文滿意,讓副市長高興,那接近副市長的想法就又近了一步。有副市長做後台,不要說當一個普通的主持人,就是當主任或當個台長都是可能的。進出電視台,需要政治人的庇護,就像冬天需要帽子一樣。
與綠茶聊了半天成長短片的事,文文的心情比剛才晴朗多了。再高明的醫生,輪到自己生重病時,手都會抖。她明白綠茶的意圖,就像明白蚊子為何圍著人飛一樣,她說不出有多麼可憐他,可這憐憫也像空氣一樣不值錢。
沒有專注力的人生,仿佛睜大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文文從書櫥裏拿出影集,坐在沙發裏,一張張欣賞著兒時的照片。有媽媽抱著照的,有爸爸拉著手照的,終於找到了這張照片,背景是兒時的大雜院,她在薔薇花前,法哲作怪地將頭伸進鏡頭裏。
不知羞恥地索取,毫無感激地接受——典型的官二代的特點。人們或者屈從於你,或者放棄你,沒有別的選擇。文文很想大吵一架,她久久地望著這張照片,似乎望到了八十歲的生活,他們將這樣一起笑著。她覺得他近在咫尺,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放棄所有的原則,一個熱吻就會把她全部生命帶走。
文文將媽媽放在桌上的蟹黃包向臥在門口哈士奇扔去,雪白的狗兒張口接住了包子,瞬間吞了下去,不知感恩的眼睛貪婪地盯著盤子。文文跑過去,摟著狗脖子,親吻著毛茸茸的頭。文文仿佛親吻著法哲。如果法哲也能伸出舌頭舔她的臉該多好!
又一個失望的“十二月六日”。界平開始期盼著明年的這一天。沒有等待過的人,理解不了漫長的概念。漫長就是望著秒針沒完沒了地轉圈。
不知是因為法哲坐在車上,還是因為其他,拐彎兒時差點撞倒一位遛狗的老人,過十字路口時,又闖了紅燈,更可笑的是,在相當熟悉的主幹路上,兩次跑錯了方向。虛榮心是知識分子佩戴的一朵優雅的花,簡單的生活,深刻的思想——今天似乎一樣也做不到。
界平和法哲終於駛出了貝地城,駛向了高速公路。陽光明媚、視野開闊,兩人的心情異常的輕鬆自在,還有點說不出的小興奮。他們聊建築,古代的、現代的、中國的、外國的,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界平看法哲忽遠忽近,遠則像天邊,像夢裏,像失去的青春歲月,像那個讓自己心碎的男人;而近則像個大孩子,像自己的下一代。如果有高頓的孩子該多好,如果那個孩子沒死該多幸福。人生就是這樣,總是失去最珍貴的。
法哲看界平,起初是崇拜的設計專家,而現在有那麼一點點痙攣的感覺,似乎想和她黏在一起,想這樣守在身邊,感受她的親切、她的智慧,甚至她的微笑。
最卑下的動機、最低級的欲望、最世俗的激情,對迷醉的法哲來說都成了至高無上的條規。他像一頭跑進屠宰場到處亂撞的牛。無論談什麼話題,心情都像喝了葡萄酒般地搖曳起來。有多少顆心就有多少種衝動。成為天下最幸福的人,或最不幸的人,完全取決於自己,取決於如何控製這躁動的情緒。一些模糊而令人渴望的幻想盤桓在心中。他希望路再長些,車子開得再慢些。和界平在一起,大腦像上了油的軸承,異常靈活,口才滔滔,逗得界平哈哈大笑。他講了崔總的笑話:崔總和同事們一起喝酒,慶祝拿下了南河橋建設的合同。同事們你一杯我一杯地敬他,他漸漸就喝多了,同事們打出租把他送回家,他卻坐在出租車的副駕駛上,焦急地招手站在車外的同事,邀請同事們到家裏坐坐。把出租車當成家是崔總的酒後創意。
界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一陣無疑是自我毀滅的震顫傳遍了肌膚,向外溢展,突然使情緒暗淡下來。事實上,有些語言太過晦澀,沒法看透暗藏的機密。人和人之間潛伏著微妙的、難以言傳的東西,原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可以有這樣的威力,原來一切如此輕易地就被完全顛倒了,變得麵目全非,他一再讓她錯亂。她要趕走這個孩子,他是個孩子,是個危險的孩子。
愛的快樂就是思想的快樂。
界平打開了車載音箱,貝多芬的《月光曲》小溪般潺潺流出。這是界平最喜歡的音樂,節奏緩慢平和,像躺在湖心船上靜靜地望著滿天的繁星,又像在寂靜的深山裏,傾聽泉水自岩石間汩汩湧出。
“這曲子真美,夢遊似的。”
“我第一次聽這曲子時,也是這感覺。我以為是在做夢,醒來時,樓上的窗口飄著這首樂曲,尋找了好久,才知道叫《月光曲》,貝多芬的。”
“我這習慣於流言蜚語的耳朵,聽這還真洗腦。”
“聽到什麼流言蜚語了?”
“我從來不信流言。”
“真高尚,但你還是聽了。”
“都傳您和崔總……”
“關於我的啊,那你可以再高尚一次……”
車駛進了服務區。陽光無意亂迷人眼,天空湛藍,浮雲如縷,真是好天氣。法哲在洗手間長長的鏡子裏審視著自己,年輕帥氣,他第一次享受自己的外表,第一次由衷地感謝父母賜予的好皮囊。這副模樣卻為洪院長打開了一個憐憫的源泉,竟然把她從孤獨的流放中假釋出來。界平夾在人群裏向外走去,法哲靜靜望著她的背景,像吃了一枚青杏似的酸楚難忍。人活著得經受多少考驗啊,他突然感覺很對不起張薇。
他們的車被前前後後亂停的車子給堵住了,根本出不來。界平焦急地望著人來人往的人群,希望那些司機們快些把車子開走。法哲暗喜,焦急已毫無用途,他建議界平到咖啡間去喝一杯。
界平看了一眼法哲,奇怪他怎麼有喝一杯的想法。但又一想,這樣幹著急沒用,與其傻等,不如休息一會兒。
他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有那麼一瞬間,界平仿佛發現對麵坐著的是高頓。心瞬間沉了下來,憂傷像浮雲似的遮住了她的臉,內心湧起無限的自責和慚愧。激情可以達到千奇百怪的程度,她這大半生都是在用麻木與激情作對。法哲最多算是一隻天真的雲雀,和他在一起也許不必那麼敏感。高頓——那次海南之行浮出水麵,隨後又消失了。她真想生他的氣,可就是生不起來。她知道他愛她。每時每刻都愛。
法哲每次和她目光相遇,內心像火一樣燃燒,仿佛身體像熱氣球似的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