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3)

每年的十二月六日界平都要到貝地城,這是她和高頓的約定。二○○○年的今天她希望有奇跡發生。

在世人眼裏,鬼魂代表著人們沒有膽量涉足的罪孽。茫茫人海,如果沒有一個肩膀讓你依靠,沒有一道目光給你溫暖,沒有一個人讓你敞開心扉,你會感覺自己是生活的異類,甚至比乞丐還難堪,比白雲還身不由己。盡管,困住自己的那張網不是別人織的。

每次抵達都是一場終結,又是一場開始。界平再次入住了二十多年前的賓館。賓館經過重新裝修後,服務星級化了。

晚上她向著向陽橋走去。世界仿佛築成了一條通道,一頭是她,一頭是二十多年前的承諾。

年年如是,歲歲不同。曲折的小巷,棋盤似的街道,古老的房屋和環繞小城的河流,鳥兒不看季節地在樹間啁啾。河水滾滾而去,歲月也一去不返。月亮冷漠地劃過天空,可界平依然不變地在這裏等待著那個人。

她朦朧覺得自己卷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悲劇,這悲劇虛無縹緲,似夢似幻。是在等待那個人嗎?有時,又忘記了高頓的模樣。高頓成了影子,而鑽進影子裏的有時又是法哲。她不想由法哲主宰著影子,一再把法哲抹掉,可法哲卻總像打足了氣的排球浮出水麵。她驚慌不安,想挖掉那個在內心深處為非作歹的男人,可他卻像釘子似的,緊緊釘在了心髒裏,稍不留意,就會絞痛難忍。女人癡情的心,比鑽石還堅硬。

有一次和同事們去看一部美國的特種部隊電影,電影開場才十五分鍾,界平就被緊張的故事情節、艱難而驚險的使命而糾結地哭了起來。當別人沉浸在驚險的劇情裏,她卻體驗在高頓的地獄般沒有溫度的生活中;當別人感悟特種部隊戰士的智慧和擔當時,界平卻痛惜高頓被使命綁架的驚險人生。她終因哭得太痛,聲音嘶啞、頭昏腦漲,像得了重感冒似的。

這電影就是界平的一場重感冒。

之後,所有的特種部隊電影她都看,不放過任何體驗悲情的機會。

同事們不明白這寡婦的糾結。要明白才怪。

上次在飛機上遇到高頓,使界平學會了觀察,再不像從前漠視周圍的人和環境,而是自然而迅速瀏覽周圍的男士,迅速鎖定可疑的目標。有一次在上海街頭,界平竟然發現了劉德華,穿著尋常的T恤,不緊不慢地行走在人群裏。

第二天,報紙上就刊出了劉德華在街頭購物的照片。

此事讓界平明白:遇到劉德華易,遇到高頓難。

今天,再次行走在貝地,會不會遇到高頓呢?

沉默的月亮是她心靈永遠的同伴。

她希望貝地城的夜像北極的極夜一樣長,她希望能吮吸月光如啜飲一杯綠茶,希望她和高頓再次新娘新郎似的在酒店裏纏綿。她提出為高頓犧牲整個世界的決心,往往是可怕的,讓人充滿了對永恒的貪婪。

向陽橋已修成了四車道的拱橋。扶著雕刻精美的漢白玉欄杆,界平總有不是站在向陽橋上的錯覺。頭發正在斑白,皺紋也在悄悄升起。崔總曾罵她假裝老處女,是的,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假裝著,理解她的除了月亮,還有這具肉體。在那些幽暗的深夜,夢鄉裏高頓和她纏綿在一起,她濕漉漉地醒來,渴望著男人堅強地進入,渴望大山把她壓碎如泥。那時的她是魔鬼,她見識了自己魔性的一麵,在自我的安撫中,遊走在高頓的溫暖裏,達到了隻有高頓能托舉的高度。她在自己的安撫中平息了蕩婦的欲望。

往事的魅力在於已經成為往事,而人們卻沒意識到帷幕已經降落。沒有男人,她發現自己依然可以是個幸福的女人。

崔總是個瞎子。他永遠不會理解她,盡管有那麼一刻她曾想要他。那片刻短如閃電。其實調侃崔總,讓她有女王般的快意,也隻有在這個男人麵前,自己敢於本真地冷酷著。

陷入一場新的戀情就像等待處決的囚徒。她已經經曆過一次無期徒刑的判決,所以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她不想用語言編織內心的戰場,不想回味那相戀失戀的兩難處境。

生活的神秘有著跟調情一樣的魅力。此刻,飛鳥為了覓食,振動、滑行,高飛或下潛,發出的噪聲像傷痛中的愛人。蒼白的月亮孤獨地照著,晚風送來初冬的尖銳,她想驅趕滿腦子烏七八糟的意念,那意念卻雜草般地再次蔓延。如果女兒知道媽媽如此不純潔,她該多麼鄙視她。然而女兒四十歲後,終會明白,生活原本就烏七八糟的,唯有夢想值得回味。等到海水變成油,世界燃起大火,人人都會墜入地獄。

火焰消耗著煤炭,時間消耗著人們。界平習慣了空空的等待,也許她愛上了這種等待的姿態。

陳市長喜歡這個小城,喜歡這裏的安靜、純樸和海浪溫柔的輕拂。他的人生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每次回貝地城,都不希望有人跟隨,仿佛貝地城是他老態龍鍾的初戀的情人,讓他尷尬又忐忑,隻能在內心默默地珍記、細細品味。貝地城的居民竟然忘恩負義,根本認不出自己的老情人,仿佛他們一直是這個城市的主人。

人生是一張通行證,是可以通向天堂也可以通向地獄的門票,而陳市長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地遊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騰四的兒子——那個青澀的男生,真幸運,遇到的可是市長大人,竟然不知感恩戴德。

“暴風雨中能伸能屈的樹才不會折斷。”陳副市長慷慨地和法哲分享了人生的智慧,估計他也不會理解其中的深意。騰四瘋得很及時,去世得也很幸運,不然,雖然揮動著清潔工的掃帚,卻難以清除心頭滋生的垃圾。人世的幸運與他無關,滿天的繁星倒可以屬於他,但不知他有沒有精力抬頭看天。

人活在世上本身就是藝術表演。有些人沒有藝術天分,隻能被趕下舞台。

生活中潛伏著一種可怕的病毒,蠶食著陳副市長的靈魂。最近發生了幾件怪事,讓陳副市長心神不定,頭上仿佛懸著達摩克利斯劍。文文在洪界平院長家裏發現了丟失的兩個酒杯,而那枚金光閃閃的像章,有人說被她偷走了。原來,洪界凡的姐姐就生活在白鷺市,就活動在自己身邊。

成功沒有模式,有些人是踩著厄運上來的。最近陳副市長經常被噩夢嚇醒,或徹夜失眠,這世道,除了大海,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傾訴的對象。一切哲學都是生存的遊戲,陳副市長有自己的主義,無論時代怎麼變遷,必須像狼一樣,要麼嗥叫得砭人肌骨,要麼偽善成羊群裏的梅花鹿。

一隻海鷗帶著監視者的眼神,滑過水麵,飛往大海的遠方,這次飛翔與獵物無關。陳副市長那些不愉快的記憶不可阻擋地溶解在海浪裏,沉入到了大海中。世界真正的神秘不在於得到了什麼,而在於得不到什麼。

陳副市長開著車,緩緩駛上向陽橋。突然,洪界凡的身影闖入他的燈光裏。不,不是洪界凡,是洪界平。他相信神跡,相信命運的資助,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有它必然的道理。陳副市長坐在車裏,滅了燈,靜靜地望著界平。界平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正在車裏看她。瞬間,他錯愕地心慌意亂:“活著,就要把寶貴的內在活出來。”

他討厭真心相愛的女人,心存嫉妒的女人更有味道。一旦選擇了女人,就不能盲目地欣賞外麵的風景。至於愛情也純粹是個生理學上的問題,年輕人想要忠實,卻不忠實;老年人不想忠實,卻力不從心。妻子崔梅沒什麼不好,但一個女人睡久了,就像用了多年的床單,僅僅是習慣,看一眼都多餘,缺乏了激情的美和變化的風采。男人結婚是因為疲憊,女人結婚是因為好奇。崔梅已習慣了丈夫的升遷,習慣了貴婦人似的生活。衣服越來越名牌,連內褲都要出自大廠名家。臉上層層塗抹的幾千元的高檔貨,仿佛不這樣,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她知道丈夫不會動別的女人,他動不起,一旦遭舉報或被女人纏上,他的仕途將會掉進深淵而永無出頭之日。對於官場的男人,“愛情”一詞聽起來像在無馬的馬廄裏抽鞭子。崔梅是懂他的,但崔梅又不真的懂他。他不是不敢拿前途打賭,隻是賭物不夠優質。他心動的女人留在了二十年前的貝地城,而今,卻站在了向陽橋上。那個女人、以及這個相似的女人,讓貝地城和白鷺市的男人著迷。美麗而神秘的麵孔、凹凸有致的形體、高貴的氣質,特別是智慧和高雅。和她站在一起,男人都會感到卑賤、淺薄,甚至想跪下來吻她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