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和智慧過去密不可分,現在卻不同了。
“事隔多年,想起往事,依然心如刀絞。界凡已成了古人,甚至成了仙人,對她的歉疚讓我靈魂顫抖。這麼多年來,我無時不在懺悔中度日,對人對己,再不敢像年輕時那麼張狂。騰四終逃不過命運的譴責而死去了。也許一切都是報應。洪院長,我在想,您的出現,對我也是報應!”死人保守起秘密來安全多了,陳副市長感覺歸類得很智慧。
走廊裏人語和音樂的嘈雜讓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有種從陰間回到現實的踏實感。他想聽聽界平的反應。可界平像下決心不開口似的,一句話不說,表情生硬地轉向黑得如鏡麵的玻璃窗。她養成了沉默寡言的壞習慣,她覺得有些話早被妹妹在二十多年前說完了。
談天不會讓人衰老,陳副市長感覺自己默默地奉獻了對方一刀,還想再補上一刀。
“界凡和我彙報過黃金珠寶的事。我也調查過。入合作社前期,你爸爸把工廠變賣了,其實,你家有比黃金價值萬倍的珍寶。於是你爸爸畫了一張地圖——黃金的地圖。地圖一分為二,你們姐妹倆各拿一半,隻有合成一張圖,才有效。你爸媽借出遊乘飛機準備逃往香港,根本不敢帶你們。可惜飛機失事,無一生還。
“這故事很長,我得慢慢講——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國領袖楊秀清居功自傲,逼洪秀全封他為‘萬歲’。九月初,楊秀清及其部屬數萬人被韋昌輝殘殺。相傳恰在太平天國內亂之際,洪秀全將兩箱珍貴的黃金珠寶輾轉出南京,以備不測。考古學家分析這兩箱珍寶應該屬珍寶中的珍寶,比曾國荃家裏珍藏的洪秀全的翡翠西瓜要昂貴百倍。後來,太平天國被斬草除根、蹤跡全無。這支負責保管財富的隊伍發生了內訌,世俗的狡猾和貪婪,波浪似的撞擊著他們的耳殼。智慧超群的主管啞巴怕出人命,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像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似的,把財富全部葬送進了海裏。
“那批遺落的財富成了曆代尋寶人執著的目標。人們會相信任何事情,除了真相。啞巴對這個臭氣熏天的世界喪失了耐心,成了乞丐。他詛咒世界,憎恨罪惡和戰爭。一九二六年張作霖宣布東三省獨立時,九十高齡的他流落在上海街頭,因為擋了洪老爺的道,仆人們最擅長的就是鞭子。姓洪的老爺發現了高齡老人,急忙阻止了鞭子,並下轎把老人扶了起來,讓家人好生照顧。這位遊曆了大半個中國,經受了種種艱難困苦的啞巴,恨不得跪下來舔他的靴子,他不是感恩,而是感謝遇到了善良人。他從南到北、從北到南,隻求遇到善良的人,可他像在飛雪的冬天裏尋找燕子般的失望。那些財富唯一的主人就是老乞丐的怪念頭,他終於決定把心事托付給洪家的當家人。
“抗日戰爭時期,洪家捐助了大筆資金給國民黨,國內戰爭時期,洪家又捐贈了巨額財富給共產黨。你們父輩的生活簡直美極了,打開錢櫃,金錢就會像雨點一樣隨心所欲地落下來。
“近幾年,人們從散落在各地的珠寶中發現了太平天國珠寶的蹤跡,斷定還有至少一箱的珠寶依然酣睡在某個地方……上帝看重人的心靈,而不是人的裝飾。街頭巷尾喋喋不休的趣話會把生硬的地瓜燙個爛熟。
“樂觀主義的基礎純粹是恐懼。洪界凡死後不久,許多城裏的人做同樣的夢,總夢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赤裸著身子穿著大衣,渾身顫抖,像一朵搖曳的水仙,見了批鬥過她的人就喊:‘冷……冷……’從冬天喊到夏天,從傍晚喊到黎明。許多人被嚇醒、嚇病,更有些人逃離了貝地城,可人逃離了,夢依然又回到了貝地城的街道,依然被那女子追趕著喊‘冷……冷……’直到人們給洪姑燒香求願,才消解噩夢的糾纏。洪姑像個教皇似的,樂於遷就和寬容,拯救了消沉的像一攤爛泥似的人們。與她相比,整個世界都微不足道。現在想來,隻有畜生,沒有良心的畜生才會中傷那樣的女孩。
“洪姑神性的報複,讓貝地城的居民浮想聯翩。她的美豔和財富猶如火舌,將欲望點燃。”陳副市長憶起塵封已久的往事,仿佛一根獵鞭抽打在他臉上,他雙眉緊鎖,築起了一道楔子似的鴻溝,他痛苦地抽搐著,一副仙人掌似的表情。
“現在,我不得不戴著麵具活著,說著許多言不由心的話,做著許多表麵文章,像木偶似的被推到前台,假笑地對著鏡頭、對著記者、對著可憐的聽眾。我喜歡看虛假做作的電視劇,因為那比生活真實多了。如果能重活一生,我希望我能成為你這樣的技術專家,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看任何人的臉色,鑽研技術,受人尊敬!”貶低自己、讚美別人是他的家常菜,每每端出來,效果總是出奇的好。懸而未決的問題就像癌細胞,遲早得要了命,好在今天這意外的機會,讓他把內心的癌細胞切除了。
陳副市長的故事,是良好的背景音樂。界平拿起筷子,像餓壞了似的,狼吞虎咽。
“您吃飯的動作都和界凡很像。”
“吃毒藥的感覺也像了。”界平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十指交叉合在胸前,靜靜地盯著陳市長,“您一定聽說過這個故事:當人們把一個大家都認為有罪的婦人帶到基督麵前,問他該怎麼辦時,他用手指在地上寫了擦、擦了寫,似乎沒有聽到他們所說的話,最後,當他們一再逼他回答時,他說:‘讓你們中間沒有犯過罪的人先拿石頭砸她吧!’”
“那隻是講故事。現實是,人們把石頭搶光了!”服務生進來添茶水,陳副市長頓了頓,掃了一眼漂亮的女孩,換了一副心滿意足的快樂表情,“崔加人不錯,希望我們能成為一家人!”
“崔梅人也不錯,你和她的緣分緣於一起美好的刑事犯罪吧!”
“哈哈,洪院長真幽默!這事得一分為二地看……並非所有的犯罪都能結出愛情的果實……”陳市長眼神包含著詭異的譏諷。“省省吧,可惜強暴你的,不是我!”最後這句話,他仁慈地咽了回去。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果實都那麼甜美。”界平內心窩著一團火。
“你喜歡吃甜食?”
“我們是來談我的口味的嗎?”
“談談也不錯,沒準哪天我能下廚為你做飯呢。”
“肯定比吃毒藥有食欲。”
“上帝啊,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你相信上帝?”
“不,是上帝不相信我。我信洪姑——你妹妹,她一直在保佑我。”
“那她肯定不辨是非……好好享受你的大餐吧,我走了,免送。”一陣冰冷的感覺躥過界平體內,仿佛血液、心髒、思緒全都停擺。這個男人的話比刀劍更傷人,她可不想再多待一分鍾。
“這美女處於仇恨的黑暗中,而我是唯一的燈塔,看我怎麼將她引向礁石!”陳副市長沒把這話說出來,也沒攔她,他知道,今晚目的已達到了。“這個被寵壞了的美女,今晚嚐到了恐怖的滋味……這僅僅是開始。比起敬重,讓人心生畏懼更有效。”他緩緩拿起筷子,獨自吃了起來。很久以來,這是吃得最輕鬆的一頓飯了。基本的德行抵不上一道不冷不熱的菜。自己是英雄,騙人,麵不改色,還充滿激情,這是必須的素養。通往時間隧道的入口是不存在的,聰明人總會找到平衡自己的方法。
陳副市長在這個不尋常的夜晚用一兩個誘人的小故事,擺平了兩姐妹,結清了陰陽兩界的舊賬。
“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