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2 / 3)

巴比倫人說,作為小偷燒紅的烙鐵是罪有應得的處罰。什麼是小偷?在陳副市長看來,人人都是小偷,隻是有人會偷,有人不會偷。偷了時間,偷了功名,偷了情誼。越是得不到,越想偷;越是高不可攀,越想攀。像珠穆朗瑪永遠是登山者的夢想一樣,界平界凡也成了陳副市長的夢想。他知道這夢想今生無望,但不影響他遠遠地觀望。人們為了浪漫永傳,卻把浪漫破壞得一絲不剩,朝三暮四和永世相守的區別,在於前者比後者更持久。過分的期望自然帶來過分的沮喪。有那麼一刻,他為自己感動,又有那麼一刻,他感覺上蒼已冥冥中為他們相遇安排好了日程。管它有沒有敵人,先放一陣槍再說。

像古往今來的任何月夜一樣,這一天既無預感又無征兆,卻成了陳副市長消災解難的吉祥日子。陳副市長下了車,像悠閑的賞月人,慢慢走到了界平身邊,既沒望月,也沒望河。每人都為生活付出自己的代價,有的還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償付。

“你好,洪院長,我望您背影好久了!”

界平這才看這位打招呼的陌生男人,這一夜如影相隨的非真實感有增無減。她詫異的眼神、嚴肅的表情讓陳副市長相當失望。

“我是文文的爸爸,恕我直言,您和您妹妹真像!”

崔梅的親戚、盜墓賊,曾在妹妹墓前乞求原諒的壞蛋:“我妹妹真幸運,讓你印象深刻。”

“所有人都享受著洪姑的恩澤,是貝地城的幸運。”

“這裏的人也夠健忘的,忘記‘黑幹將’的罪惡了。”

“您記憶可真好,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陳副市長記憶更好,我妹妹在墓中最後的模樣,也是上個世紀的事呢。”

“你肯定比你妹妹尖銳。”

“我哪比得上她,她能讓盜墓賊斷子絕孫,我卻束手無策!”

陳副市長笑了笑,感覺這笑是從哪裏借來的,很不習慣。

“可不可以請洪院長一起吃晚餐?我有話要對洪院長說。”

這話像命令也像請求。界平突然想起那兩個淡綠色的酒杯和毛主席像章。那件賞心悅目的東西的背後,總有一段悲哀的隱情,連最不起眼的小花開放,也得經曆陣痛。

界平坐進了陳副市長的馬自達,市長先生開這種低檔次的車,絕對與樸素、節儉無關。

他們在一個豪華飯店前停了車,進了單間,點了餐。界平感覺體內有個螺栓繃得過於緊了,甚至骨頭都疼了。

“謝謝您對文文的關照!”

界平笑了笑,表示領受了,也表示,這話根本不是她想聽的,所以無須應答。

“您對我這個人不著迷嗎?我的意思是,不想了解我的過去?”一切罪孽都來自反抗,今晚陳副市長偏愛昨天的謬誤。

“聽說您是崔總的姐夫時,我還嚇了一跳!”

陳副市長搖了搖頭,他不知道這位洪院長是真糊塗還是在裝糊塗,但無論如何,今晚必須擺平這個女人。

“當我聽說您是洪界凡的姐姐時,我就一直期待著和您這樣麵對麵坐在一起。”陳副市長嚴肅地看著界平,放下筷子,男人對漂亮女人隻有一個想法,但現在他必須另有所謀,他抓住了她的手,“我一天不向你坦白,一天都過得不舒服!”陳副市長深深地舒了口氣,如釋重負,二十多年來畏懼的時刻到了,但他並不感到害怕,倒感覺缺乏了戲劇性。

這場麵有些生硬,像一場雙方都不滿意的相親。

“二十多年前,我是貝地城的‘文革’司令,你妹妹洪界凡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界平慢慢地喝了口茶,茶裏似乎有老鼠藥的味道。

陳副市長按下門鎖,不放任何人進來。他轉過身來,緩緩地彎下腰去,跪在了地上,雙手貼在大腿上,仿佛那裏很痛似的。

“你的膝蓋病了?”

“不,是良心病了。”

“我不是道德醫生,治不了你的病。”

界平往外走時,副市長一把拉住她的衣服,“您得聽我懺悔,否則,我就到您辦公室去……”

“那你打開門,好好坐著。”

陳副市長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聽從老師的一切安排。

“二十多年前,我是貝地城的‘文革’司令,你妹妹洪界凡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即便去世多年的媽媽站在麵前,界平也不會如此吃驚。她清晰地記起,報紙上刊登了跳樓自殺的消息。

“死的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向上帝發誓,我就這麼一次對世人撒了謊。”

“那你肯定極不尊重上帝。”

“我父親去世得早,後母對弟弟陳文新非常疼愛,以至於二十多歲了,依然像長不大的孩子。他喜歡一個女孩,那女孩好像也喜歡他,新疆煤礦招收工人,煤礦的醫院也招收護士,媽媽托了好多關係,才弄到他們一起去新疆就業的名額。可臨走的前一天,弟弟才知道那女生跟著另一個人報名去了內蒙。她把弟弟給甩了。弟弟第二天就要開拔了,他跑到我那裏喝悶酒。我卻比他更鬱悶,文化大革命突然結束了,清算運動肯定會開始,我絞盡腦汁不知如何逃脫即將來臨的災難。喝完酒後,我就去了女朋友崔梅那裏,黎明時才返回住處。當時霧很大,幾乎對麵不見人影。當趕到宿舍樓下,我被地上橫著的東西差點絆倒,本能告訴我是弟弟自殺了。我嚇壞了,但很快我意識到是弟弟在救我,我們倆長得很像,好多人總分辨不清誰是哥哥,誰是弟弟。我立刻回屋以‘文革’主任的口氣寫了封自殺懺悔書,塞在弟弟的衣服裏,取走了弟弟到新疆上班的證件。替換了手表、皮鞋……其實,我多慮了,弟弟從五樓跳下,頭部正好撞在一塊石頭上,整張臉像壞掉的茄子。我當即跑到崔梅那裏,告別了崔梅,立刻去趕新疆方向的火車。幾年後,當我以勞動模範陳文新的名字回到貝地時,人們已慢慢淡忘了‘文革’,淡忘了那個自殺的‘文革’主任。為了避免弟弟的熟人找麻煩,我換成了現在的名字,我是您的罪人,每根肋骨都在向您請罪。請容我說完……”

“騙子、殺人犯!崔梅也是!”

“這樣評價我說明您太仁慈了,在您麵前,我簡直是跳梁小醜,罪該萬死。”

界平端起茶杯,終於還是抑製住將茶杯砸向他臉的欲望。

“我因為記性好,能通背好幾本《毛主席語錄》,被破格提拔為貝地城的‘文革’司令,像許多‘文革’司令一樣,熱火朝天,激情無限,真的以為共產主義社會即將到來。”陳副市長激動地說著,而界平冷冷地將頭轉向窗外,似乎看一眼陳副市長,都會讓她嘔吐。

“我負責批鬥過很多人,他們都是好人。可是那個時代,因為個人或家族的汙點被打倒的又何止於貝地城?饑餓讓人變成野獸。人越窮越革命,那時的貝地城,天災加上人禍,許多人逃到內地當了乞丐……我真的以為精神能戰勝肉體……你妹妹……被王香嫉妒而檢舉,被批成了……其實,那個時候,我真的非常難過,因為,因為……我雖然從沒向她表白過,我非常喜歡她,甚至想過了春節,忙完那陣子就向她提親的。她自殺了……”陳副市長淚水流了下來,但聲音泄露了他的感覺,那淚水總帶有表演的成分。如果淚水能表達懺悔的心意,大海會憤怒的。

“這世界是龍蛇雜處之地,每個人都扮演著命運指定的角色。騰四沒文化,不識幾個字,因為一無所有才被推舉為副司令。女人代表物質對思想的勝利,男人代表思想對道德的勝利。他和妻子王香囂張得像皇太子。王香嫉妒界凡的美貌,也嫉妒界凡的富貴,當王香把界凡的罪狀提到革委會上後,我保護不了界凡。對她的處罰,如果稍有異議,那我立刻就會由‘文革’司令變成反革命的‘黑幹將’。政治就是這麼嚴酷、這麼無情。王香曾諷刺過界凡葬禮的奢侈,曾嘲笑資本家小姐的虛偽。但我沒想到他們夫婦會盜墓……界凡埋葬的衣服穿在了王香身上。我無法容忍騰四的胡作非為,痛斥了他不道德的行徑。騰四讓妻子王香當即送給我一套晚清時的酒具和一枚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有的人用財富抵消愚蠢,用虛偽來抵消惡行。交友我很謹慎,交敵我更謹慎。我很快就說到重點上了……”回憶讓他喉嚨幹渴不已,如同剛剛播下大麻種子就急於收割似的,陳副市長突然明白,陳年舊事已距離他很遠,而界平卻很近,這多少讓他沉不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