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家庭的和諧都需要盡心維護,在張薇成長的二十多年裏,界平給女兒製造了一個和諧幸福的成長環境。現在,在經曆了許多內心的波折後,家庭的港灣也進入了多雨的季節。
總是因為機緣不湊巧,張薇始終沒能帶男朋友回家。自撤銷起訴王子事件後,無論同學還是男朋友,張薇固執地隱藏自己的家庭。她不願向人提起她有過一個英雄的父親,更不願提及她漂亮的媽媽,設計院第一美女守寡二十多年,還升了院長,總有巨大的想象空間等著人去八卦。越追求安全而穩固的人際關係,越會引發哀傷和恐懼。所以,法哲一直不知道張薇的媽媽就是洪界平院長,界平也不知道女兒的男朋友就是法哲。
界平喜歡雨天,特別是雨天裏和女兒休閑在家的感覺非常溫暖。有雨水的滋潤,內心像大地一樣飽滿豐潤起來。
張薇擀麵皮,界平包水餃,素三鮮水餃像小雁子似的一行行列隊在麵板上。每次包水餃,母女總有過大年的感覺。隻要桌子上有了飯,誰的胃裏都不會孤單。
“媽,十一長假,我們想去貝地城旅行。”張薇的“我們”自然指她和那位神秘的男朋友。
界平像在泥地上滑了一跤似的驚恐。
“他家在貝地城。”
貝地城,一個不大的海邊小鎮。語言是最具神性的發明,界平無意間問了句。“他爸爸是誰?”或許問的時候,根本沒指望能得到回答。
“肯定是個男的,叫騰四。”
界平拿著麵團的手突然抖了起來,肯定與女兒的幽默無關。
張薇不解地看著媽媽,仿佛“騰四”這個名字像戴安娜王妃般的知名。但張薇直覺地意識到媽媽的警惕絕不是矯揉造作。
張薇的話立刻把界平帶入了二十多年前的貝地城,前世今生的一切秘密,所有的悲劇都肇始於騰四和王香……界平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恐,她忽閃著的眼睛、翕動著嘴唇、不知所措的動作,仿佛身後暗藏著一條毒蛇。
在張薇的記憶裏,媽媽永遠是和善溫馨的,可以完全沉浸在母愛的浩瀚和溫暖之中。此時,界平以一種冷冰冰的甚至惡毒的眼神盯著女兒,好像母女之間有什麼未了的死仇似的。
閃電突然照亮了窗外的世界,白楊樹、梧桐樹抖摟著晶亮的綠光,雨啪啪地敲擊著玻璃窗。淅瀝了一天的雨突然又加大了。快感和欲望主宰著這個荒涼破碎的世界,愛沒有了立足之地。沒有愛,每天的生活失去了意義。
界平不知道該怎麼回憶那長長的血淚史,把沾著白麵的拳頭放在膝上,她那因激動而紅紅的臉蛋罩著一層冥想的雲霧。回憶像鋸齒一樣粗糲,像岩石一樣堅硬。所有的結論都導向了一個目標:他們必須斷絕關係!
那天的水餃沒能吃成。母女倆爭吵得像窗外的雷電,激烈、憤怒、含雨夾風。觸及靈魂的憤怒讓她們忘記了彼此的身份,仿佛隻有自己更滄桑、更堅定、更智慧。因為生活永遠是,也僅僅是人們正在經曆的這一刻。
張薇第一次知道自己曾有過一個小姨,長得像媽媽一樣的女孩,十八歲,美麗得像牡丹花。因為騰四夫婦的惡毒被批鬥,又因為騰四夫婦的貪婪,被盜墓。
愛不是臣服,當愛的時候,根本沒有可敬或不可敬的分別。騰四夫婦罪該萬死,可這一切又與他們的兒子有什麼關係?媽媽根本不明白世上最重要的表達方式、人類最本能的語言,就是愛情!
媽媽是一個缺少情感的女人。
“絕不允許你和騰四的兒子在一起!”界平雙眼紅腫,聲音嘶啞,恨不得緊緊擠住女兒的腦袋,把裏麵的壞思想統統擠出來。界平不會忘記自己不幸的一生正是和妹妹密切拚接在一起的,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妹妹生命的繼續。騰四和王香,不要認為他們穿了漂亮衣服就變成了陌生人,不要以為時代變了仇恨就失去毒性。
“你自欺欺人!我爸爸本來是個老實憨厚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你卻一直騙我,說他是才智過人、武功超強的英雄!你根本不喜歡他,卻裝出多麼愛他……你自私,你虛偽!你是木頭、冰塊!你無權阻止我們在一起!”
“隻要你還是我的女兒,我就有權!”
“如果能重活一回,我寧願……”女兒咚咚跑下樓的聲音,敲擊著界平的胸膛。對於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女孩,精神是無敵的。此時,界平心中一陣絞痛,像一位軟弱的帝王,對反抗自己的大臣,卻不忍下達懲罰的命令。她絕望了,她的悲哀是雷電交加的天氣。
張薇孤獨地立在白鷺湖木棧橋上,雨絲斜斜地落進湖裏,映照著岸邊五顏六色的光束,顫顫地迷亂著。張薇的心像這揉碎的光柱,痛苦地承擔著風雨,冰冷地瑟縮在湖底。待在一個可以讓她哭個沒完的地方,真痛快。媽媽對她的待遇足以使聖徒變成魔鬼,足以逼人發瘋。
“難道媽媽嫉妒女兒,根本反對女兒依附於另一個男人?”
靈魂存在的地方,張薇意外地發現媽媽的許多錯處。或許媽媽像看淹死的小狗般慘淒淒地看著自己淹沒在湖裏,甚至媽媽也不是一塊精致的鑽石,而是一個凶惡的、無情的,狼一樣殘忍的女人。張薇肆無忌憚地誇大著媽媽的惡毒,像愛情遇到阻力的所有女孩,惡毒地攻擊反對他們的親人或朋友。
英雄連建築公司的會議室裏燈火通明,崔總正召開緊急會議。法哲的手機響了。
法哲衝出大樓,嘩嘩的大雨立刻迷失了他的眼睛。張薇站在路燈下,像淋雨的小樹,渾身透濕。
最普通的事,一經掩蓋,便顯得神秘無窮。張薇真不知該怎麼向法哲講起。每個人都有一份等待發掘的寶藏,每個人的尋夢過程都是以新手為開端,以遠征的考驗來收尾的。
法哲把張薇帶到宿舍,張薇脫掉透濕的衣服,躺到被子裏。張薇依然哆嗦得像風中的樹葉,牙齒也磕碰得咯咯響。法哲摸了摸她的額頭。“燒得很厲害!”
張薇嗅著法哲被子散發出來的溫暖氣息,更堅定了她的意誌。
法哲買了些藥,扶著張薇吃了。她在法哲的手掌裏微笑著,他的手掌就是她的世界,溫暖而安全。眼睛能夠顯示心靈的力量,張薇在法哲目光的注視下,像貝殼裏的珍珠,安靜地睡著了。
陽光燦爛地投射到對麵的牆上。張薇醒了,發現法哲躺在沙發上睡著,柔軟的頭發油亮地攤開在扶手上。她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想把每一綹都珍藏在手心裏。
他醒了,摸了摸張薇的額頭,燒退了。法哲推開窗子,雨後清新的空氣吹進來,肺腑似乎都清爽了。追尋天命的人,知道怎樣把握未來。
“我抽時間回貝地城,如果真如你媽媽說的,我們倆就離開這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自由自在地生活。”法哲堅硬得像鋼鏢,認定的目標,絕不會因存在障礙而退縮。這種愈鬥愈烈的個性,從小就讓父母頭痛。
堅定不移倒是一種生活的姿態,也是很惱人的一種姿態。
愛是改造世界最原始的力量。張薇緊緊地握著法哲的手,辛苦地笑了。她的表情仿佛具有非凡的美,她眼裏的亮光變成了一種夢幻的、憂鬱的溫柔,像常青藤纏繞在樹上一樣密密麻麻地纏繞在法哲堅定的意誌上。
工於心計的女孩不討人喜歡,工於心計的女人更招人嫌。文文正由工於心計的女孩逐漸向工於心計的女人過渡。她準備得充分,過度得自然。像一位專業演員,多次排練後,台詞和動作都拿捏得非常恰當。
陰謀和暴力是兩頭尖的矛,既能傷人,也能傷己。明白這個道理,需要摔很多個跟頭。
雲朵像一團團好看的棉花,飄過好似掏空了的湛藍的天空。張薇的性格像天空一樣坦蕩而正義,從不會向淺薄、庸俗和惡毒低頭。她相信在媽媽和法哲之間總會有和諧的第三種選擇。未來依然值得期待。
張薇正在超市購物,推著購物車一排排地選著喜歡的商品。文文的購物車突然碰了張薇的車子,文文道歉時,驚訝地認出了張薇。
文文邀請張薇到旁邊的咖啡吧聊天。
咖啡吧裏人很少,一對情侶占據著偏遠的角落。文文和張薇選擇了遠離門口的桌子,仿佛彼此有許多私密要講似的。
點完咖啡,服務生離開了。文文和張薇各懷醋意打量著彼此,權衡著長相、身材、學曆、出身和談吐等各種因素,她們用上帝的審美評判著彼此,張薇卻像沒看劇本就被趕上舞台的演員,倉促地把信任交給別人,別人卻把它當作紙花似的插在了紐扣上。
“上次法哲救了我,害你們的計劃泡湯。”文文偷偷瞥視張薇,“因為一起長大,我總把法哲當大哥哥……”文文故意把話題轉向過去,仿佛有千萬個故事要交代似的。
張薇渾身酸痛得好像剛剛走了萬裏長征,十分不自在。她似乎預感到,一種可怕的危機已迫在眉睫,她奇怪地哆嗦著,怎麼也控製不住,不得不將雙手緊緊地握在桌下。她感到命運的咖啡杯裏已裝滿了大喜大悲,她害怕品嚐,卻又無處躲藏。
文文輕輕歎了口氣,仿佛講出心裏話真的需要大量的氧氣。她透過玻璃窗望著街景,人影匆匆,風景獨特,其實她什麼也沒看到。“法哲經常跑我們設計院。”
“我們設計院有一位女院長,姓洪,守寡多年,總招些年輕英俊的男生,非常……”文文羞於啟齒似的撇了撇嘴,“人們說她有一群能解夏娃之癢的亞當……還有人給她寄男人的那玩意兒……有一天,我和同事進去找洪院長,竟然看到她和法哲……有一次給洪院長送文件,我無意中碰了鼠標,突然發現洪院長的電腦裏放大著法哲的照片。聽說洪院長的手機裏也有帥哥的照片,不知有沒有法哲的,我……我隻是有些擔心。”
文文偷偷觀察張薇的臉色,希望這句話比飛鏢刺得更深些。
寒冷慢慢浸透了張薇的每個關節,心髒成了壞掉的水泵,狂跳不已,嘴唇哆嗦,目光散亂。服務生剛剛端上來的咖啡,她竟然像牛飲似的一口喝完了。一切發生得太快,同時又太慢。憤怒和自憐如鯁在喉。
文文露出了罌粟花般的笑容,詭計讓她自感魅力無窮。“洪院長喜歡吃嫩草……我提醒你,看好法哲。”文文仿佛用一句話概括了整個世界,默默地轉動著審視者的腦袋,宛如一隻聆聽獵物動靜的獵犬。
“或許你看錯了!”
“我倒希望是。”
“你為什麼不去提醒法哲?”
“因為正巧遇到了你。”
“你真善良!”
“都這麼說我。”
“假如能猜透我的心思,那你就是上帝的助手。”文文無限悲憐地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張薇,覺得自己很仁慈,生動地給張薇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課,沒收學費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