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建材老總喝醉了,不停地唱一首從妓女那裏學來的低俗的黃歌。同行的人想製止他,也有人想看熱鬧。可這位老板像撒嬌的孩子,越發現人們關注他,便越表演帶勁兒。在界平匆匆而過時,他竟然唱著歌拉住了界平的手,一張油光光的肥臉貼在界平的臉上,胳膊像螃蟹的大夾子勾緊了界平的脖子,完全一副酒後嫖妓的樣子,懷著丘比特的激情,表演著無賴的淫蕩。
此時,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是這環境孕育的一種疾病、一種癌症,沒辦法避免。人們哈哈大笑,崔總當然也夾在哄笑的人群裏,仿佛隻有出點故事,慶祝會才有看點。崔總上前笑著扯開淫迷的老板,拉走了界平。
在這個時尚之夜,放縱代替愛情,傻氣代替勇敢,胡鬧代替開創精神。敢於和陌生人調情成了圈裏的時尚。前一分鍾可以是有教養的先生,轉眼間又成了狂亂的野蠻人。這些暴發戶暴露的無知,比他們的貪婪更加突出。
崔總開車送界平回家,坐在副駕駛上的她氣憤得像空中轟隆隆炸響的雷,雨嘩嘩地下著,仿佛給界平的憤怒充當舞台背景似的。
“野獸、野獸!”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可淚水又撲簌簌地掉下來,顯然,她還沒顧及到自己的淚水,惡狠狠地瞪著微笑著的崔總,“你竟然看他占我便宜,更無恥!”
崔總像天上掉了餡餅似的得意地笑著,本來嘛,如果沒有這事,得費多大心思才能讓這個女人如此親近地坐在這裏。“找點樂子而已,不必當真!”
崔總的話像火星瞬間引爆了焦灼的炸藥,徹底惹怒了界平。她又想起那封被戰士們閱讀的信、戰士們把她當成紅杏出牆的人,內心窩著二十多年的火氣,在酒精的刺激下,火山般噴發了。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不停地把雨點刮去,但對她湧出的淚水卻無力應對。
“停車,我要下車!”
崔總猛踩油門,車撒歡地飛了出去,濺起的水猛烈地撲向路邊的欄杆和廣告牌。
“我跳了!”
界平手扶在車門上,聲音尖銳像閃電,目光似火,像隻發怒的貓。崔總不得不停車。雨中的街道一片五彩繽紛的景象,透著醉人的朦朧。崔總突然想起那晚的大雨,水漫濟南,他們連隊在抗洪的途中,他跟隨著張連長跳入洶湧的河裏……上帝注定把他和她糾結在一起!一些紅色的圈子在他麵前跳動,風雨、夜晚、美麗女子……孤獨感及肉體上的疼痛融彙在一起。他一把摟過界平的頭,狂亂地親吻著。二十多年前他就有過這樣的奢想,被折騰得發狂,二十多年後,竟然天賜良機地有了這樣的機會。酒、愛、男女,激情左右了崔總,他狂亂地覺得喜歡她就吻她就上她,就把她緊緊地占有著。那是一種撩撥人的、興奮的晃晃悠悠的感覺,簡直近乎超自然的美,具有近乎肉體和精神完美融合的超自然的光彩。“憑什麼那個醉酒的家夥可以吻她,而我不能!”
愛情這東西立於世間、高於一切,為了女人,哪怕為盜為匪。崔總好像一個億萬富翁對女乞丐那樣得意、輕浮、恩賜般地撫摸著。
界平剛剛被那個肥豬非禮,又落入這個流氓的魔掌。一向潔身自好、守身如玉的她,突然掉進了時間的陷阱裏,仿佛那位去世的養父在酒後把她摟在懷裏,悄悄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屈辱、憤怒、咬牙切齒的仇恨……各種暴烈的情緒瞬間主導了她,她有想撕碎世界的欲望。上車時,一段尺把長的鋼筋滾在她腳下,是中標單位的樣品,這時卻成了她的武器。她拿起腳底下的鋼筋,出其不意地掄在了崔總的頭上。崔總立刻血流滿麵,頭像南瓜似的沉沉地垂到了方向盤上。
界平嚇呆了,仿佛靈魂出竅、空留麻木的軀殼。她頭皮發炸,血脈斷流,真希望是噩夢,希望這一切是酒後的幻覺!世界突然靜止了,雷聲閉息了,風雨聲消失了,她的世界隻有血。她用那段鋼筋創造了地獄般的世界,釋放了所有的憤怒,一種可怕的平靜使她的心飄浮不定。
無論如何,快去醫院。她像扛著裝滿沙子的麻袋似的把崔總塞到後座上,暴雨嘩嘩地下著,鮮血和著雨水從皮球般的頭上流到了界平的肩膀上、衣裙上。這倉促的過程暴露了殺人犯的恐懼和緊張。她駕著車瘋也似的向醫院開去。胸膛中吸進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血腥的恐懼。她呐喊著,帶著雨夜裏特有的音響效果,這種無聲的呐喊泄露內心無限的焦慮、悲憤、辛酸和痛苦。
醫生剛剛把病人放到診斷床上,崔總就醒了。他清晰地回憶起受傷的過程。他審視著她,當他認出還是從前那個而又是另一個洪界平時,當他回憶與她接吻的感覺混在一起的雨腥味時,他深深地吸進一口冷氣,迷惑地望著閃亮的水晶燈,覺得既置身仙境又墜入地獄,在仙境和地獄兩極間不停地徘徊著。
界平往後座上拖昏迷的崔總時,被停車場的保安發現,及時報了警。當醫生縫合完畢,警察便來了解情況。崔總承認是自殘,並向警察講述了荒誕的自殘原因。他向那位嚇壞了的女士求婚,她不同意,他就死給她看……為情所惑,好像也沒有年齡限製。在鮮活的愛情麵前,人免不了要精神錯亂。自我傷害這種奢侈的享受使得情人們像喝足了葡萄酒般的陶醉。
崔總卻並不陶醉!正如人們不能再被已揭穿的騙術欺騙一樣,他氣瘋了!他像醉酒後思維短路的人,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不明白,什麼也聽不見,隻是偶爾在腦海裏回憶起某些不連貫的印象。他那黑暗中度過的生活,突然被一棍子敲醒了。
界平焦急地徘徊在走廊裏,腦子裏生動地想象著,如果他死了自己會怎麼樣,那她的生活永遠結束了……界平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癲狂到無法無天的狀態。此生最怕就是失去,失去親人、失去愛人、失去朋友和自由,而她差點兒受到法庭的審判。她逃過了法庭卻逃不過良心的譴責,她難堪地守在床邊,恨不得時間倒轉,寧可跳車而亡,也不再揮起那個該死的鋼筋。
一切靜止了,好像風和它的路線一般了無足跡了。崔總那冷冷的像鏡子般清澈的目光,使界平看不透他的內心。崔總像個大頭娃娃似的倚在床頭上,衣服沾滿了血跡,身子被掏空了,手術注射的麻藥使頭腦變得像熱氣球般膨脹。亂夢顛倒、嘲笑、愛戀和疼痛等一係列怪異的感覺閃現後,他發現自己隻能困在病床上。真想把醫生痛打一頓。
界平愧疚得像一隻失去配偶的豪豬。“對不起!”
“多優雅的凶手!我該說什麼?‘沒關係,再來一棍子也無所謂。’是不是?”
“真的非常抱歉!”
“抱歉!大可不必,我本想強暴你的,現在,你這不解風情的老太婆,即便脫光了躺在那床上,我也不會看一眼了。滾吧,別再羞辱我了!”
崔總把臉擺向牆壁,不願再看到她。自此他才明白,二十多年前就愛上一個始終不能喚醒的人,自取其辱。
界平感到心蜷縮著,隻有豌豆那麼大。她想伸出手撫摸他,哪怕頭發也行、繃帶也行,但他的目光如此鋒利,讓人無法觸摸。她成了地牢裏的戰俘,被絕望和悲痛交替折磨著。
界平哭泣著離開了。一定是酒的作用,界平又不承認是酒精讓她失常。養父,她永遠不想記起的人,卻像地雷似的埋在了心底的某個角落裏,總是在某個特殊時刻爆炸,炸得她體無完膚、顏麵盡失。她倒佩服妓女,至少,她們活得坦蕩、活得自我。界平感覺自己被關進了記憶的牢籠裏,不管籠子是金子做的還是鐵條做的,她隻能從縫隙裏看別人男歡女愛、風花雪月。
這個瘋狂的女人讓崔總暴躁得想殺人!他一生中最尷尬、最心酸的時候又浮上心頭,他記起了她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她在舞會上的情景,她那纖細的脖子和雙臂,她那憂鬱如白玉蘭般的麵龐。於是,一種比從前任何時候更生動、更強烈的柔情在內心蘇醒了,對她曾經的熱烈的愛和柔情,再次海潮般湧向大腦,流淌在血脈裏。為了愛情,不怕路遙。他那在黑暗中度過的生活,突然被一縷充滿新意的愛情陽光照亮了。
他剛剛把她罵走,又想把她拉回來,他踉蹌地撲到門口,拉倒了輸液架,發現她奔跑的衣衫影子般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回來,巫婆!”走廊裏回蕩著他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悲愴得很陌生。
他發現,二十多年後,自己再次愛上了這個殘酷的女人。這驚奇的自覺,讓他的眼睛熱了、潮濕了。愛上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就是一種享受、一種習慣,也是一種需求、一種折磨。許多年後,崔總總是向朋友調侃自己是被鐵棍打出了愛情。
過於平淡的生活,文文會覺得寂寞。波瀾起伏的生活才會凸顯她作為副市長公主的獨特才華與霸氣。文文眼裏不能有秘密,她必須是事件的知情者或參與者。文文胸膛裏充斥著自己也不明緣由的憤怒,一種又恐懼又好奇的感覺激勵著她。界平偷拍法哲的事使文文浮想聯翩,不得安寧。“我不但要看透你,還能看透你。”文文借放文件的機會,進入界平的辦公室。她無意中碰到了鼠標,電腦裏正在拷貝著手機裏的照片。法哲的照片一張張放大在電腦裏:有和人聊天的,有獨自沉思的,也有開懷大笑的,其中一張是法哲和文文舉杯飲酒的。文文扮了個鬼臉,好像在嚐一勺很苦的東西,緊張得心髒顫抖,悄悄退了出去。
文文慌亂地坐在椅子上,像被蛇盯上了似的一動不動。她想思考可又集中不了精神,她想工作,卻又不知道幹什麼。生活的秘密隱藏於生活之中,而生活有時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蕩婦。電話響了,恰恰是法哲的,他要來設計院取工業園的圖紙。法哲的電話像興奮劑,讓文文恢複了愉快的心情。她像等待國王似的等待法哲。她的愛處於情感進化期,處在雞蛋向小雞蛻變的初級階段。前方有無數種可能,她隻在乎必勝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