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3 / 3)

法哲剛到設計院大廳,就遇到了散會的界平院長,界平熱情地把法哲帶到了自己辦公室,說有重要事情要問。

當法哲坐在沙發上,界平給法哲泡了杯咖啡,有那麼一刻,她希望法哲慢慢喝,不要著急著離開。

她遠遠地看著這個男生,長長地出了口氣。她已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能在法哲的身上錯亂了情緒,可是當再次看到法哲,她就無法不想起二十三年前的高頓,仿佛在玻璃球的彩色螺旋中,看到了自己苦澀而絢麗的一生。

酒瓶蓋已打開,喝下的卻是誘惑。

“崔總的傷好了嗎?”

“還沒拆線。不過這次摔得很厲害。”

界平從櫥子裏拿出兩盒包裝精致的海參,要他帶給崔總。

法哲接過禮品盒,轉身就往外走,界平建議他喝完了咖啡,她還有事要問他。

越接近目標,衝力就越大,正如一個落下的物體,越接近地麵,下降的速度就越快一樣。法哲坐在那裏,像高頓從星星上掉下來似的。法哲是命運送給界平的一張王牌,界平欣然服從了命運的安排,這命運已等了她許久。

界平問起了他的爸爸。

“我八歲的時候,爸爸就死了!”

界平驚呆了!她一直認為他就是高頓的兒子,美國炸南斯拉夫大使館時,高頓還在南斯拉夫,人稱關老板。

莊嚴的時候拖得太久了就會失去莊嚴的意義。界平感覺自己像一座出了故障的鍾,咬不住齒輪,脫離了機械,時針任意地在表盤上晃蕩著。

原來他和高頓並沒有血緣關係,世上又怎會有這麼像的人呢?

界平感覺自己好像落在機器齒輪裏的石子。她一時難以理順複雜的心情,仿佛時光在倒轉,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界平像隔著雲霧般看著法哲。時光所到之處,除了愛情,寸草不生。她的愛人雖然殘酷,但依然是她的太陽。有了那份愛情,她像皇後,樂於遷就和寬容。

在溫馨的辦公室裏,品著咖啡的香氣,界平意識到,清算自己的時候到了。窗簾半垂,遮住了光線。界平想讓陽光打在法哲的臉上,以便更仔細地看清這個“高頓”。她剛起身,被桌腳絆了一下,頭重重磕在沙發木角上又彈到地上,昏了過去,臉堅實地貼在地板上,頭發像刷子似的鋪散著。

“洪院長、洪院長……醒醒啊……”法哲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忙高聲呼救,掐著人中。

界平蒙矓中睜開了迷茫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法哲。“高頓……高頓……”

“我是法哲……”

界平麻木了,對周圍一切視而不見,她眨了眨眼睛,像個嬰兒,仿佛第一次睜眼看世界。“法哲……”界平仿佛在思索法哲是誰,她迷離地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終於慢慢恢複了神誌。

“對不起……”她消沉得像一攤爛泥,卻露出丁香般甜美的微笑,那微笑幻化成白鷺湖黃昏般的恬靜境界。法哲帶點諷刺的敏銳的眼神,讓她想起她寧願忘掉的一切往事。

文文和同事們聽到呼救聲跑進來了,正好遇到法哲把界平扶起來,兩人的胳膊親密地繞在一起。他們吃驚地看著親密的界平和法哲,法哲一臉的驚訝,而界平則一副根本不想解釋的表情。

“洪院長,您的客人在接待室了!”文文遲疑地盯著他們。

“告訴他們,我有客人,五分鍾後過去!”

在界平冷冷的幾乎是暗含敵意的目光裏,露出一種疏遠人世間的神情,這更令文文多疑。

“她是下決心不讓蚱蜢溜出手的人。”文文暗自猜測著。

口袋裏藏不住狐狸,有時正大光明的東西反倒是流言蜚語的源泉。法哲沒在意文文尖酸、嘲笑的表情,取了圖紙就走了。文文追到走廊裏叫住了法哲,告訴他明天是她的生日,大院裏一起長大的孩子們都會來,要法哲一定要參加。

“明天我有約會了!”

“你約了誰,帶朋友一起來吧!”

“我可不喜歡到外人盤子裏搶食。”

“喂,我可不是外人啊!”

“不過,你也不是內人!”

阿莆從法哲身邊走過,阿莆驚訝地捂著嘴,瞪大眼睛盯著法哲帥帥地離開了。

“太酷了,他是誰啊?”

“一個沒食欲的人!”

“我有強烈的食欲了。文文,快介紹我認識吧!”

文文轉身回辦公室了,根本不理發癡的女生。他和洪院長絕對不是摔倒了扶起來這麼簡單!如果說他敢漠視她的生日聚會,那他無疑就是謀殺,謀殺她的信心、驕傲和她爸爸的尊嚴。如果法哲不是她網裏的魚,這比讓人兜頭踹一腳更難堪。

文文堅信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知道如何讓野獸受傷,知道怎麼在受傷的野獸麵前逞英豪。

生活在當下,要麼傻,要麼瘋,別無其他!

遠處,金屬般的蒼穹下,群山靜立,藍光幽幽,在昏暗中重疊著、陶醉著。

女兒張薇是界平嬌柔的寶貝,是她驕傲的產品。一聽見女兒的聲音,她臉上頓時熠熠生輝,照亮了所有憂愁和歡樂。她不敢讓女兒生活在養父的手裏,她也沒有心力去愛一個陌生的男人。女兒不是她的過去,但可以是她的現在和未來。

心理分析的理論提醒界平,沒有父愛的女孩容易不自信。母愛再汪洋,也代替不了父愛的深沉和博大。界平以為多講講英雄爸爸的事跡,可以喚起女兒的自信,可以複蘇“閃電張”在女兒心靈裏的影響。可誰知,她對女兒的溺愛反使女兒走向了反麵,憑著學習優秀、眾人讚賞,慢慢滋生了驕橫、自以為是的特性,還自以為這就是英雄後代的獨特本色,就像奔跑是馬兒的本色,耕地是老牛的本色一樣。

從崇高到可笑一步之遙。界平小心地保護著那未愈合的傷口,不讓它受到引起痛楚和令人屈辱的觸摸。關於丈夫、關於婚姻,精心封閉在謊言營造的溫室裏。

自女兒青春期後,特別是進入白鷺大學,界平覺得越來越失去了對女兒的掌握,寒暑假不經她同意和同學們結伴天南海北地遊玩,換男朋友像換手機似的頻繁。她的理論很特別,選丈夫就得像大海撈金,不多選怎麼能抓到那塊真金。她們感受到新鮮的一切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談論任何生活細節,都會破壞青春的莊嚴和聖潔。

前不久她向媽媽聲明,她撈到了真金,這男生是潛力股,絕對的白金版。媽媽隻是女兒的聽眾,像枕頭似的沒有參與意見的必要。界平感覺女兒的未來與自己的希望漸行漸遠,仿佛在某個十字路口,分道揚鑣了。

張薇起訴王子的事,母女爆發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嚴重衝突。界平堅決反對起訴王子,而張薇堅信,隻要媽媽反對,那她就真像書裏說的,根本不愛爸爸,根本沒給上戰場的新郎寫過一封情書,根本就是紅杏出牆的新娘!

張薇悲哀的眼中飽含淚水。她突然問自己,媽媽到底是什麼人?她陷入冷酷無情的困惑中,一種可怕的東西重重地撞擊了她的心窩,她感到一陣刺骨的痛楚,體內什麼東西斷裂了。他們這一代從未見識過血光沙場,對尖銳而天真的他們,戰爭不過是傳說中的遊戲,是一場盛大的比武血會,男人們將在其中獵獲光輝和榮譽。在過來的人看來,現今的年輕人是沉溺於歌謠和故事的小孩,小孩子總以為自己力大無窮。

之前對張薇講的恩愛甜美的婚姻難道都是謊言?當然是謊言,全部都是。界平最清楚。她向女兒講的英雄爸爸的故事全是高頓的形象,她所謂的恩愛甜蜜也根本不是她和張連長三天的婚姻生活,而是她和高頓在貝地城的三天美麗而浪漫的相戀。張薇了解的英雄爸爸,完全是另一個人。

那些閃光的詞句終於就爆炸了,就像那些隻在海洋深處生存的魚,習慣於高壓的海底,一旦被撈上來就炸開來一樣。在女兒審判的目光下,界平難掩痛苦的事實。反複編織了二十多年的謊言被揭穿了,媽媽可親可敬可信的形象轟然坍塌了。“是的,你爸爸很木訥,很慢,幹瘦得三級風就能吹倒似的,他也沒那麼智慧,平凡得像工廠裏的任何工人……”

她看著女兒氣憤的表情,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我瞧不起你!”

“孩子,你沒這權利!”

“鄙視不需要權利!”

“怎麼可能,隻要你是我女兒,就沒有權利!”

“你不該騙我!”

“可憐的孩子,你不能選擇父親,正如我不能如意地選擇丈夫。”

她們談話的時候用的正是第二人稱單數,這第二人稱單數之帆,鼓滿了怨恨和惱怒,沿著那幾乎聽不見的聲線緩緩航行。界平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突然感覺自己是乞丐,在乞求女兒的慈悲。

“那,那……”女兒終於沒問她是不是喜歡別人的話,滿麵淚水地摔門走了。

界平站在陽台上,模糊地望著眼前的黑暗,那黑暗善解人意,無比溫暖。

沒有人因為你流淚而表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