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3 / 3)

文文以為,任何人如果心裏有點詩意和浪漫,無論從長相還是從家庭的條件,對文文和法哲在一起的設想都不會無動於衷。

那可惡的張薇在文文看來並不怎麼出色,法哲卻當著她的麵攬著張薇的腰,親昵得像麵前無人似的!

花貓一出現,老鼠就應該鑽回到黑暗的洞裏。

小交警停下摩托車,給文文開了罰單。文文像莖上的花一樣優雅地側過頭,一副高貴溫和的姿態,微笑著接過罰單。“喂,有女朋友嗎?”

“改天請你看《美國麗人》,好不好?”她自以為正中靶心,抬起頭嫣然一笑,倒車,差點兒撞到小交警的摩托車上。車像一團火焰消失在滾滾的車流裏。她要的不是一場戀愛,而是一場戀愛的借口。

作為副市長的女兒,她的靈魂早已被鍛煉成真金。在她眼裏,無論是張薇或小交警,不過是一堆廢銅爛鐵,他們的命抵不上一張電影票。她覺得副市長之女的生活簡直美極了,隻要打開褡褳,金錢和機會就像雨點般落下來。她像調皮的漁夫玩弄著上鉤的魚。可小交警並不是鉤上的魚,他衝著那紅色的車,痛快地罵了句妓女不如的髒話。

崔總猜測張薇起訴王子,根本沒經媽媽的同意,不然,界平又怎麼能答應呢?畢竟審判這起版權案,總會涉及界平的夾生飯似的婚姻,總會拉出她情感的隱秘故事。無論由誰揭開傷疤,疼的隻能是她們母女。

多年的創業經曆讓崔總明白,解決麻煩的過程就是建立新關係網的過程。當然,沒有好處的事情,崔總無論如何也不會浪費絲毫心情。插手版權案讓他隱隱感到,他會因此而拉近與界平的關係。界平內心世界同外界之間的那把生了鏽的鎖,將被巧妙地打開。崔總幻想自己像風一樣自由自在地吹拂而過。

張薇以為自己的說服力與自信相符,豈不知是自掘陷阱。

學校正舉辦排球比賽,張薇作為班裏的主攻手正和對方進行著激烈的淘汰賽。對方幾次扣殺都沒能接起球,瞬間丟掉了三分,隊員們相當著急,情緒都很激烈。前麵的怪後麵的沒接起球,後排的又怪前麵的沒讓開位。崔總擠到班主任身邊,裝作看球似的喊了些建議:扣球了,一號位後撤一步接球,好球!攔網、攔網,六號補位,好球!

隊員光有激情和決心是不夠的,球場休息的時候,班主任當即抓差,讓崔總給隊員們指點指點。崔總是部隊排球的幹將,熟悉排球就像熟悉自己的五指。球隊的靈魂還在沉睡,需要一次震撼才能把它喚醒。他從攻防兩麵分析對方的技術,設定破解的方法,及時協調場上的士氣。隊員們果然猶如神助,怎麼打都順手,怎麼打都得分。氣勢越來越足,終於反敗為勝,淘汰了對方。

同學們以為崔總是班主任請來的指導,班主任以為是同學們請來的專家。

“我是張薇爸爸的戰友!”

“還真沒法找我爸爸考證!”正在擦汗的張薇莫名其妙地瞪著崔總,大腦迅速旋轉,心想肯定與那案情有關。

坐上崔總的寶馬,嫉妒猶如一隻飛翔的雄鷹,忽地一閃,從空中直衝下來,用它那利喙,牢牢地叼住了張薇的心。爸爸埋在了南疆,而這位戰友卻開著寶馬享受著人上人的生活。更讓她堅定了替爸爸翻案的決心,仿佛爸爸的犧牲是崔總造成的。

崔總問張薇想吃什麼,今晚崔叔叔請她吃大餐。如果沒有排球比賽的引子,驕傲的張薇絕對不會隨崔總出來。當著師生的麵,爸爸的戰友找到學校,這多少讓張薇掙了點麵子。畢竟從小到大,叔叔輩的人到學校探望她還是第一次。崔叔叔的聲音裏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他的眼神中有一種坦蕩的激情。崔叔叔的到來,似乎填補了情感的某項空白,雖然她也不清楚到底空白了什麼。

張薇不是一頓大餐或一件衣服就能哄高興的小姑娘。她知道今天這莫名的晚餐定會有許多下酒菜,她得把應對的辭令考慮清楚。

“你長得很像爸爸!”

“機智也像我爸爸!”

其實,張薇更希望自己像媽媽,媽媽是極品級美女,雖然人到中年,那漂亮的五官依然讓許多年輕的美女慚愧。可遺傳就這麼不給麵子,偏偏沒遺傳到媽媽的美,反而克隆了爸爸的五官。張薇猶如在一片歡快而不安穩的大海上顛簸著,臉上卻沒有一點惶恐不安,甚至連一點異樣也看不出來。

“你爸爸有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愛因斯坦也是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張薇像老奸巨猾的商人,偏偏不接崔總的話題。今天,她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你愛吃什麼?”

“我爸爸愛吃什麼?”

崔總感覺到了張薇的尖銳,體察到了她的憤憤不平。她似乎善於用木棒把別人敲下馬,但這舉措並不能讓她變得更聰明。

“老連長愛吃芸豆、土豆、粉條、茄子和肉片一鍋亂燉,愛抽長長的旱煙袋。”

張薇頭倚在椅背上,眼睛斜視著崔總,暗自思忖:“他果然是王子的幫凶!”

“那今天就吃一鍋亂燉!”

崔總猛然踩住了刹車,他本來想吃西餐的。“這個季節,哪裏能吃到亂燉呢?”

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不錯的飯店,點了菜和果汁,在等著的當兒,崔總才近距離欣賞著張連長的傑作。

“起訴王子,你媽媽不知道吧?”

“陪您吃飯,我媽也不知道!”

張薇一副初生牛犢般的天真,擺出擔當大事的氣魄。張薇太沉湎於爸爸當英雄的黃金時代、沉湎於英雄爸爸軍綠色的疼愛裏,沒發現世道已變了,對英雄的記憶像蛇蛻皮一樣,早已拋卻了那星辰般的光環。

菜上來了,崔總把菜放在張薇麵前,又給她續了果汁,把紙巾包打開,抽出兩張餐巾紙,放在張薇的左手邊。張薇有點兒小感動,內心翻騰著一股熱流,但隨即又強製把熱流壓了下去,提醒自己不上感情的當。

崔總倚在後背上,心想讓孩子成熟是多麼艱難的事情。

“把你爸爸的曆史擺到法庭上,最好讓你媽媽知道。”

“這是鴻門宴吧!”

“如果熱愛你爸爸,就不要驚擾他的安息!”

張薇霸氣外露的氣焰突然被鍾形罩悶熄了,“安息”兩個字像定時炸彈,讓她忐忑不安。

這個老家夥滑得像鱔魚、刺多得像仙人球。在凶猛的一道菜肴之後,張薇決定還擊。“起訴,讓你和戰友不舒服了吧?你們誰還記得我爸爸?誰還記得那個英雄——‘閃電張’?你們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我爸爸卻埋在萬裏之外,包括你,你是記得我爸爸,還是記掛著我媽媽?你敢說你當年沒惦記過那個漂亮寡婦?”

崔總像被敵方的炮火猛一陣掃射似的,一時不知怎麼還口,吃驚地瞪著站起來的張薇。

“你的舌頭叫人拔了嗎?駁斥我啊!你開著寶馬來接我,在師生麵前裝正人君子,背後也有小二、小三了吧,也用不道德的手段斂財了吧?別冒充長輩來說教,你們都沒這資格!”張薇無情地衝擊爸爸的戰友,自己也很受傷。悲愴湧向雙眼,鹹澀的淚水就淌了下來。

“你爸爸沒給你公開陳年舊事的權力!”

“他也沒給你阻攔我的權力!”

張薇說完轉身朝門口走去,端著托盤的服務生急忙給女孩讓路。這個女孩處在人生旅途剛剛起步的年齡,起步時的精神麵貌,正是她成長環境的綜合反映。

崔總呆愣愣地坐著,他從未在這樣短暫的談話後感到如此筋疲力盡,心髒狂亂地哆嗦著,每跳動一下,胸骨都發出一聲金屬般的回響。他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以表示大人不和小孩子計較的胸懷和大度,結果自己搖了搖頭,像在驅趕圍繞著頭嗡嗡叫的蒼蠅。好久,他才拿起筷子,慢慢獨自品嚐著那份懷舊的大餐。戰場隻有一位神——死亡。可他不能對這個小姑娘說,說也不理解。至於對界平動情,崔總倍感心虛,心虛到後背冒汗。當時對界平的那種迷戀、癡狂,以及痛到斷臂割腕的思念,也許隻有經曆戰爭的人才能體會。這種迷戀像暴雨中的河流,迅速地、不知不覺地、不可抑製地沸騰了。現在想來,那時愛的也許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更多地宣泄著對死亡的恐懼,對戰爭傷痕的撫慰,對悲觀人生的深度體察。

法庭隻相信推理和證據,而非想象和熱情。崔總被張薇死嗆了一頓後,心裏一直不踏實,如果將張連長的過去搬到法庭上,許多老戰友將作為王子的證人出庭,張連長許多本真故事,會逐一被揭發出來。那不僅是張薇,也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比如張連長和指導員起衝突,張連長擅自修改戰鬥路線,致使重傷了兩名戰士……

《我的老戰友們》消極地塑造了界平的形象,她會是什麼感覺,會有什麼反應呢?

青春可以為一切狂躁買單,時間可以埋葬一切痛苦的記憶。而今那些心痛的傷疤將被一個小姑娘揭開,界平真的能保持沉默?

崔總被帶回到從前,渴望著單獨與她在一起。偶爾錯身而過,他身上發抖,呆若木雞,不敢說出朝思暮想的話。他驚恐地向周圍張望,尋求援助,以免一頭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