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才三天,我卻感覺我們已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了。幸福的日子真遙遠,你真遙遠,那貼著紅喜字的家真遙遠。你還想他嗎?一定想的。我理解那份感覺,但也請時常想想我,我是你合法的丈夫,是愛你的法定男人。如果子彈收走了我的生命,我不後悔,但我可惜,我多想和你長長地過一輩子,陪著我們的孩子們慢慢長大,看著子女們結婚成家。親愛的,我向你坦白,在戰友們問起你的時候,我總有股酸酸的味道浸入骨髓。我嫉妒那個人,我也曾希望射中我戰友的子彈能射中那個人,這並不殘酷,而是自私的最原始表現。情敵間的任何祝福都是虛偽的。
部隊裏,我是最木訥的一個。除非必要,我不喜歡說話,因為我感覺許多言語都是多餘的。我不想出頭露麵,也不想爭強好勝,我喜歡和平地隱藏在戰友中,隱藏在大家都不在意的角落裏。然而生活很幽默,無意中卻讓我成了英雄,成了報紙的頭版頭條。生命如此美麗,如此不真實,有時又如此殘酷,令人措手不及,仿佛瞬間被拋入了深淵。
親愛的,我不說如果我犧牲了以後的事,我無權說。我隻說我愛你……許多話,還是留待戰爭結束後再說吧……
界平呆呆瞪瞪地坐了許久,覺不出自己醒著還是在夢中,隻覺得聽見脈搏在跳動,仿佛震耳欲聾的音樂。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像洗過臉似的滿麵皆是。她深深地抽泣著,發現這場哭泣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而是二十多年來從沒停止過。界平當然理解戰爭並不像電影裏演的那般簡單和光榮,但也沒想到丈夫曾那麼艱難地沉浸其中。事隔多年,第一次讀到丈夫戰場上留下的字跡,界平備感內疚和羞愧。自己太對不起丈夫,對不起那個拯救過她生命的男人。她匆忙地又讀了兩遍。每讀一遍,悲傷似乎都換了味道,仿佛抖掉什麼東西似的抖動了一下身子。出身的真相、養父的猥褻、妹妹的去世、戀人的突然消失和孩子的夭折,讓她變得麻木、冷酷、尖刻和自私,甚至對婚姻也缺乏熱情。是的,她對生活缺乏熱情,對婚姻缺乏期待,對未來缺乏期許。她成了一個機器人,一個軍屬,一個寡婦。她喜歡最後一個名字,這名字是她的盔甲,在寡婦的盔甲裏,她平安地度過了二十多年。
悲痛再次灼傷了她,憂愁是自私的,傷感也是。她沉浸在撲通撲通的心跳中,時針每轉一圈都是他……戰場上血流滿麵的他,微笑著寫信的他,幻燈片似的浮現在眼前。界平墜入無盡的過去,卻無法找到出路。無論靈魂怎樣辯解,身體號啕不已。過去的二十多年,一次也不曾希望得到別人的理解,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咽下了傾訴的衝動。這信使疾馳的生活中斷,回憶也將中斷,死是最終休息,但也不知丈夫是否在天有靈。此時,她卻感到完全地、一無遺漏地被理解了,她第一次變成了空白,像輕飄飄的氣球那樣騰空而起。
一九八四年,北京舉辦了國慶大閱兵,各地方也以不同的方式慶祝建軍節。界平和許多軍烈屬被邀請觀看了慶祝“八一”演出。大禮堂悶熱而歡樂的氣氛始終讓界平格格不入,節目尚未過半,她就盼著快快結束。歌唱家們上場下場,燈光明明滅滅,界平總感覺有人在監視她,向四周望去,除了一張張欣賞節目的笑臉,並沒發現監視的目光。散場後,一位失去右腿的殘廢軍人,突然用一支鋁合金拐杖擋在了界平的胸前,攔住了她的去路。界平像置身於手電筒下的飛蛾,不知所措。那殘疾男子湊近界平:“潘金蓮,滾出去!”
界平盯著那雙黝黑而銳利的眼睛,不知哪來的勇氣,朝那張標準國字臉狠狠地唾了一口,然後推開拐杖,眾目睽睽下昂首離開了。
界平感覺那是作為英雄妻子的唯一一次英勇行為。
這次英雄行為卻讓她落下了心病,從此見了殘廢男子總是遠遠躲開,無論老少。仿佛那拐杖也不是拐杖,而是能擊穿靈魂的老槍。
崔總曾和王子吵得像兩隻鵝。崔總說王子奮力鏟平了英雄的宮殿,卻又為英雄搭起了一個透風漏雨的茅草屋,而且滿意地欣賞自己的善舉。
王子大呼正義已亡,邪惡滋生。那場遙遠的戰鬥猶如夜空中的明月,是作為黑暗的象征而打響的,因此,記憶中的戰爭總以四周的黑暗為背景,細長的炮火弧線、從槍膛穿出的紅光,一動不動地呈現在記憶的夜幕上,忍受著四周的黑暗、時光的磨洗。而張連長並非神似的英雄,他的血肉之軀在絕望靈魂的支配下,走向了滅亡。
崔總揮動著訴狀,讓王子閉了嘴。還有什麼比監獄更現實的地方?
崔總站在白鷺大學的白楊樹下,他來等人。王子告訴他,僅就張薇的模樣,第一眼就能認出是張連長的女兒。老連長的女兒就在身邊讀書,這麼多年來竟然不知道,崔總感覺很慚愧,仿佛鼻頭上長了個碩大的粉刺,嚴重影響了觀瞻。
王子說張薇這隻羔羊嚇唬起人來倒像隻猛虎。
白鷺大學的教學樓前,騰法哲站在丁香樹邊,等待著女友下課。
校園響起了一陣悠揚的音樂,學生們像開閘的水庫,洶湧地奔騰而出。張薇興衝衝跑出教學樓,奔向丁香花叢。
崔總再有十雙眼睛也看不過來那麼多女生,正懊惱間,突然發現了丁香花叢裏的一對男女。是她,果然像張連長!崔總向丁香花叢走去,把欣賞這位女生的過程拉得很長。崔總擋住了一隻野狗到垃圾箱邊吃半塊肉包子的路,棕色的瘦狗豎起了耳朵,仿佛要狂吠,也許發現這傻男人並無搶食的意圖,耳朵又向後平了下去。
那對男女突然向校外走去。
“喂,我認識你,等一下!”崔總的聲音驚起草地一群麻雀,盤旋成一團淺咖色的朦朧,顫動著飄向不遠處的冷杉樹。
聽到聲音,有好幾個同學回頭看他。法哲和張薇手牽著手離開了。今天他們約好的一起看電影《美國麗人》。
一群身穿籃球運動服的男生擋住了崔總的視線,他們不緊不慢地圍著他向前走,仿佛他是這群大男孩的教練似的。
下班的高峰時間,出租車稀少得像大熊貓。法哲和張薇在校門口攔出租車,幾輛車都被搶走了。時間不多了,兩人非常著急。這時,一輛紅色豐田停在了他們身邊,車窗緩緩搖了下來。
司機就是陳文文,陳副市長的女兒。文文遠遠看到騰法哲,內心立刻痙攣起來。昨晚她夢到了法哲,法哲穿著一件黑風衣,帥氣地在雪地上打鳥,子彈是一個個鬆軟的雪球。文文在樓上偷偷欣賞法哲。雪花漫漫灑灑,大地潔白,雪鬆美麗……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文文正想著如何將夢告訴法哲時,抬眼看到法哲立在路邊。
文文得知兩人去電影院,便爽快地要把他們送過去。法哲介紹了張薇和文文相識。得知文文是法哲兒時的夥伴,又是副市長的女兒,驕傲的張薇像掉了鞋跟似的,瞬間矮了下去。張薇感覺文文不時從後視鏡裏偷窺自己,那審視的目光仿佛滿含著譏諷和冷漠,坐在車裏,比坐在電椅上還驚恐。敏感的張薇偏想讀出隱藏在促狹的微笑之後的心緒,懷疑這位公主在享受著什麼秘密。
困守在車裏,張薇像籠子裏的貓一樣不耐煩。十五分鍾的車程,比一年都漫長。
陰謀和嫉妒是兩頭尖的矛,傷人的同時也傷己。女孩子的心思比蠶絲還纖細敏銳。後視鏡對視的瞬間,彼此就確定了敵友關係。
“什麼味道?”文文嗅了嗅鼻子。
法哲便把丁香伸到文文麵前。
“你還是喜歡野花,上不了大場麵。”文文高貴地昂著頭,優雅地轉著脖頸,仿佛她是和太陽訂婚的明月,姣美的容貌讓丁香之類的花朵黯然失色。
“裝甲車上得了大場麵,你喜歡嗎?這可是丁香,你別不像中國人似的,小心嫁不出去。”
被法哲這麼一嗆,文文羞紅了耳朵。
張薇奇怪法哲何以與文文相熟到如此地步。她感覺不舒服,周身的骨骼像軸承缺了油似的不靈巧。
法哲牽著張薇的手向電影院走去。
“文文不會搶你吧?”
“祝賀你又將多個手下敗將!”
“她爸爸可是副市長!”
“與我有什麼關係?”
文文看著他們親密地離開,而自己甘願做了他們的車夫,像被跳蚤叮咬、又被毒蠍子蜇了似的焦躁、憤怒。她沒看到紅燈,差點兒和另一輛車撞上。交警擺住了她,要她把車停靠在路邊。她生氣地一踩油門衝了過去。交警像發現兔子的老鷹追了上去。紅豐田像嬌嬌的公主,華貴地停在了公安分局的門前。
文文非常氣憤,不是氣跟隨而來的警察,而是氣張薇,還有法哲。她覺得內心就像一塊燒紅的煤炭,不喝十杯冰水無以消解。那天與法哲聊天,她極盡柔美的表露了喜歡他的心意,輾轉地傾吐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欲望,可他根本沒透露已有女朋友的事實。
張薇最大的過錯就是不該使文文感到煩悶!不論過去還是現在,法哲的心應該永遠是文文的私家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