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這丈夫的信,雖是薄紙幾張,卻與青春等價。

這封汙漬斑斑的眾人盡閱的信,足以讓界平痛恨丈夫的所有戰友們,痛恨他們的眼睛和大腦,進而希望他們都變成瞎子或傻瓜。

關上門,洗淨雙手,界平虔誠地坐到寫字台前。僅僅想到這是丈夫的字跡,就讓她激動不已。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忘記了他的長相,怎麼也記不起他的笑容。那個男人,給她搭建了二十年的婚姻框架,可他是什麼性格,什麼愛好?有過什麼追求?她卻像陌生人似的一無所知。

界平感覺自己的婚姻像精心準備的一夜情。“我愛你。”他上戰場前的告白讓其他一切都變成了謊言。這是一場空中樓閣的婚姻,有著海市蜃樓的虛無。婚姻就是一種妥協,有時最好的陪伴仍是自己。比起界平所經曆的其他關係,這場婚姻又似乎給了她堅實的存在感。

時間是偉大的,它能消磨尷尬的記憶,平息懊悔和厭惡。

界平打開了被戰友們傳閱過的那封信。

親愛的界平:

每次提筆給你寫信,總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可又拿不準該不該向你講。戰爭似乎正在改變著我們,戰場讓青蔥的戰士迅速成熟。每場戰鬥都是殘酷的,都是生死較量。那種對靈魂的震撼、對精神的衝擊,沒在槍林彈雨裏站立過一分鍾的人是如何也體會不到的。

戰鬥開始前,我覺得自己像坐在教室裏的小學生,麵對一張無法完成的複雜試卷,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如何使自己戰無不勝。

我不能嚇唬你,你純淨的心靈裏不能裝入太多血腥的色彩,我也不忍心讓你感染著血腥的味道。嫁給軍人,特別是戰爭中的軍人,那種艱辛和折磨,我是理解的。仿佛我們的道路上撒滿了荊棘,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我們被永久地困在那裏,看著時針一圈圈地空跑。

戰友們總調侃我從河裏撈了個新媳婦。是的,當把昏迷的你抱到病床上,你的長發遮住了半邊蒼白的臉,你紅色的裙衣裹著瘦削的身體,我像被電擊了似的,渾身顫抖。後來,我們舉辦了婚禮,戰士們嫉妒得發狂,以至於有些戰士沒事就在河邊轉悠,也盼著撈個新媳婦。

親愛的,嫁給我讓你受委屈了吧?我不是優秀男人,但我是忠厚的有責任感的男人。命運總是出其不意地奪走我們的所愛,但我們必須永往直前地生活。有人說你跳河自殺,我從沒問過。那夜洪水確實洶湧可怕,無論失足落水還是自殺,都不重要。活著,多麼奢侈的享受,又是多麼樸實的需求。戰爭意味著戰士無權選擇生死。兩場戰鬥結束,我左右的戰友們像被砍倒的玉米稈似的,永遠埋在了南疆。親愛的,活著,就積極地活著。

在你的注視下,我的過去付之一炬。沒有人規定愛情是怎麼樣的,它無法被規定,也不會接受施舍。

我真想給你永生永世的快樂。如果有可能,我也不願用你這個小女子去換乾隆後宮裏的所有嬪妃。

可是,我突然發現,我們可以戰勝敵人,可以炸飛噴吐著火舌的碉堡,親愛的,有些內心的障礙、內心的碉堡,卻不知如何攻克。

我像離群的小孤鳥得到了你撒的麵包渣兒,這也算是優待了。不,親愛的,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情。

結婚那天,站在樹下的人是誰?你們聊了很久,可是當我出去時,他轉眼間消失了,快得讓人驚訝。親愛的,他一定是你重要的人,原諒我胡亂猜測,如果是你的情人,如果你們彼此相愛,我寧願退出,雖然新婚的酒宴還沒結束!愛情是比欲望更原始的東西,也是生命中最堅強的盾牌。

我不會奪人所愛,更不想讓人奪我所愛。趁一切還能挽回之際,我寧願讓所有戰士嘲笑,寧願不在乎軍人的尊嚴和男子漢的自尊!

從那人消失的那一刻起,我決定絕不冒犯你的身體,除非你同意。我可以睡沙發,可以當你的警衛,守護著你的生活和你的夢。

我站在床邊,看著你睡夢裏甜美的微笑,它太珍貴了,像星光隻能在暗夜裏出現。你夢到了誰?我站在你床邊,心酸得像醋。

三天後我們就要南下了。戰士們處在戰前的激動、惶恐和焦灼的複雜情勢中。親愛的,你幸福嗎?我卻是個幸福的男人。在那三天特殊的日子裏,作為連長我的任務非常重,留給你的時間很少。我多麼渴望我們能深入地交談,彼此敞開心扉,讓陽光燦爛地照進我們的生活。可時間太緊,壓力太大,每天都像走在索道上。你不開心,這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的!

有人警告我,軍人就是軍人,在床上也是軍人。我懂他們的言外之意,我珍重你,像珍重我自己。也許直到生命的盡頭,我都不會提到那個燒掉我舌頭的燙口問題。

你滿腹心事,仿佛走在夢裏。我知道夢裏的主人絕不是我,應該是那個樹下的人。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解開這錯亂的結?有那麼一刻,我曾希望射中戰友的子彈射向我。如果洞穿了我的胸膛,也許這一切就解決了。

你說呢?

那位看似魯莽的丈夫,卻有著如此細膩的情感。二十多年來,界平強製自己不回憶那場精神似乎沒參與的婚姻。那時的她像吸毒過量的女子,行為似乎不經大腦,未來也盲目地交付了別人。但是,借婚姻享受安逸的想法立刻招來了危險,犯錯與失敗讓她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不多也不少。戰爭的煙霧讓她喘不過氣來,丈夫的信指引著她往塵封的記憶裏挖掘,加深了她遊走於婚姻邊界的強烈的孤獨感、罪惡感。

她感覺胃裏的空洞加劇。

人生是一場際遇,那個三天的丈夫,竟然如此愛著自己,如此明了著她的心情。閱讀的好奇心減退了,空洞而沒有意義的感覺給她帶來了一陣難言的痛苦。如果他沒犧牲,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又會怎樣呢?

失意的老兵就這德行,至死都牢記陳年舊賬,牢記別人的缺點,更無包容的可能。

怪不得戰友們那麼痛恨自己,都以為她是不忠的妻子。生活的土壤早已被閑言碎語收拾妥當了,上麵播種的都是些陳詞濫調和流言蜚語。

界平根本就不想解釋自己。孤傲和不被理解也是她保護自己的兩件冷兵器。當年被痛苦擊倒的是脆弱女孩,而站起來的卻是冷傲而姣美的女人。

親愛的界平:

戰爭就是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

該死的雨下個不停,我們已泡在戰壕裏好幾天了,戰壕裏水多得可以養魚蝦,戰士們輪流往外舀水。天像一個永遠悲痛的女人,日日夜夜哭泣著,太陽似乎忘記了這片雨林,似乎永遠也不想漏下一縷光線。

不爛襠的不是人。

親愛的,真不想給你講這些,我隻是希望你作為軍人的妻子,別像有些人,對戰爭有著理想化的狂妄。這裏比地獄更糟,在地獄的大火裏也比這裏骨頭發黴、皮膚潰爛強。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曬幹身體上的雨水,還能不能看到幹爽的秋天和燦爛的陽光。我寧願橫穿整個世界和你在一起,不願這樣給你寫信。和你相識的那些日子對我來說水晶般純淨,永遠折射著五彩的陽光和皎潔的月色,在寂靜的戰鬥前夜,那是我心中最美的景色。

炮火撕裂世界的瞬間如此蒼白,白得像阿司匹林。我突然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對為什麼來這裏一時茫然無知。真理和謊言之間布滿了複雜的河道,人們憑著直覺前行。

回顧短短的一生,三天和三十年沒什麼分別,這是我的命運,也類似其他戰友的命運。

陣地埋滿了地雷。有時夜行的動物會踏響地雷,敵人以為是我們在進攻,我們以為是敵人在夜襲。方向錯亂、信息雜遝,我們像站在絞刑架上等待赦免的囚徒。等待,等待著勝利,也等待著死亡。在這裏,連上帝都沉淪了,每個人都是一副賭徒般虛偽的笑容。

灰色的霧彌漫大地,掩蓋自然界變化的秘密。戰鬥打響了,轟隆隆的炮聲地動山搖,天地之間被火光照得如同血色黃昏。我們憤怒地想把所有的子彈射向敵軍,敵軍也憤怒地射向我們。我們的130火箭炮、130加農炮和152榴彈炮噴吐著灼熱的激情,像節日的禮花綻放在漆黑的夜空。曳光彈拖著金光閃閃的尾巴,邪惡地鑽入敵人的陣地,在一片爆炸的火焰裏,敵人的殘肢在火光裏一閃而過,陣地一片火海。親愛的,戰爭並不是看電影,戰場上沒有英雄,隻有子彈。子彈選中了誰,誰就得流血、犧牲,沒被選中的就是英雄。衝鋒時,我眼看著戰友的雙腿炸飛了,他茫然地望著我,像饑餓的嬰兒看著母親。幾分鍾後,他死了。親愛的,我不是英雄,但我會憤怒,會從失去戰友的恐懼中爆發,我和戰士們衝向敵人的陣地,那個該死的碉堡,正噴吐著灼熱的子彈。火紅的海洋在我的眼前展開,仿佛所有的故事都在這裏上演。我們越戰壕,爬山坡,架起爆破筒,目標瞬間騰起一片燦爛的火焰和震耳欲聾的爆炸。遺憾的是,戰友卻被擊穿了胸膛。他才十八,像個孩子。我很難過,他在他父母的生命裏永遠缺席了。

當災難落到我們頭上,我們根本不願正視它,因為這太可怕,太不體麵了。

勝利都是用悲痛換來的。

我該怎麼向孩子們講述戰爭?

我實在不願讓我們的兒子趴在灌滿水的戰壕裏,不能容忍我們的孩子也享受槍炮的洗禮。一切,讓我們這輩承擔吧。愛你,也愛我們未來的生活!幻想未來讓戰壕裏的我無比快樂,這種快樂是那麼珍貴,就像沙裏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