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3)

一陣南風吹來,界平聞到了花香。她四處尋找,發現廣場南緣有幾株翠綠的植物,悄悄開放著白色的小花,無聲地散播著香氣。記得那遙遠的一天,在貝地,她給妹妹帶去一束花。那時妹妹的墓前有一個男子在祈福。而今妹妹成了當地有名的洪姑,想生兒子的,想發財升官的,都跑到洪姑墓前祈願,傳說很靈驗。界平當然不會相信,但每年的十二月六日,她都要去妹妹墳前祭拜,然後到北山山頂等待著那個未盡的約會。山頂的風光陰晴不定,像她忐忑的人生。

王子從戰爭中偷出斷章殘句,以醜化別人、裝飾自己,明裏裝聖徒,暗地裏卻依然被各種欲望焚身。人人都在自己的路上逃亡,如果想誹謗哪位死者就誹謗哪位死者,終會發現自己也無家可歸。

再沒有比誤解更完美的舞台了,不明真相的人才會向江湖騙子致意。

界平走到垃圾桶前,把書扔了進去。

這一幕正好被樓上的王子看到。王子早就注視著拿著書的女人。最近時常有讀者來質問或考證一些事情,搞得他不勝其煩,於是讓門衛統統以出差在外回絕了。

王子在廣場出口攔住了界平。界平轉過身來,看著這位跑得氣喘籲籲的中年男子。

“我是王子。”他揚起一側嘴角,笑中飽含著功成名就的得意。

這位肥胖而粗短的王子讓界平想起了幾年前去世的同事,也姓王,叫王努力。王努力的死從來不被同事提起,卻又永遠不會被同事忘記。他在和情人幽會時,赤條條死在情人汗津津的肉體上。到現在,王努力的妻子依然不給丈夫燒紙進香。

王子粗短的手伸了過來,向界平表示友好。界平卻暗想這位王子是不是也會有王努力那樣垃圾的死法。

“嫂子依然這麼美啊!”

“書可不美,扔到垃圾箱裏了!”

界平徑直往外走去,刻薄得像仙人球,仿佛王子是個乞丐,她有不施舍的特權。

她實在記不起這位王子當兵時的樣子了。

“我有張連長沒來得及發出的信!”這女人的刻薄,點燃了王子的惡毒,“你不想知道關於結婚初夜他說了些什麼?”

界平突然心慌意亂,恐怖像墨汁滴在水盆裏四處蔓延著。

“您的女兒來找過我,她說她的爸爸精通六七種語言、武功超強、能駕馭飛機、坦克,我想,這可不像張連長吧!”

王子像討債鬼似的掀動著落滿塵土的陳年舊賬,一筆一筆清算著界平的罪惡。“誰是張連長絕望的推手……”

修改圖紙一夜未眠的界平像偷情的貴婦被拖到大街上般的難堪、羞辱,身體像掉進了深井裏,突然踏空了高高的台階,眼前一黑,滾了下去。

王子見過戰友犧牲,可沒見過女人像麵條般滾癱在地上。他像丟了船的水手一樣毫無用武之地,進進出出的同事立刻圍了上來。幾分鍾後,120急救車拉著昏迷的界平呼嘯著趕往醫院。

界平的過激反應,超出了王子的預料。看到醫生和護士爭分奪秒地急救著,真怕老連長的寡妻死在自己手裏,他求神似的忙給戰友打電話。

“老崔,我才說了一句,她就昏倒了!”

“嘴臭到這程度還值得炫耀?”

“當然,你曾給她寫過千萬首詩,她不也不知道你是誰嗎?”

“她如果死了,全世界就都知道你嘴厲害了,你就名人了!”

老崔,就是當年的崔加,一度為界平寫過上百首情詩。轉業後工作不得意,原來的時代驕子,突然搖身一變,成了時代的棄兒,在食品加工廠做保安,看管小偷和野狗不得進入廠區。在驅趕一群流浪狗時,被狗咬傷,腿上縫了十三針。妻子當初嫁給他時,軍人正像驕陽般紅火,她也是戰勝了三五位對手才得到崔加的。可是,戰爭結束,驕子的身價像過季的衣服。眼看著別人的丈夫不是經理就是主任,而自己的丈夫卻隻能像狗似的看家護院。嫉妒會讓人滋生出野獸的靈性,生下了兒子才八個月,她便挎著一位大學生在丈夫麵前出出入入,爽快地結束了六年的婚姻。說不清是狗的原因還是妻子的原因,崔加一氣之下辭去了工作,在木材廠當起了臨時工。扛木頭、數木頭、看木頭,柳桉木、銀口樹、山樟木、花旗鬆……他一口氣就能數出二十種。

以戰場上眼觀六路的精神,以舍生取義的勁頭,他借遍了親戚和朋友的款項,與人合夥做木材生意,現在成了獨霸白鷺市的建築公司老總。崔加是轉業軍人的主心骨,也是戰友們的熱心人。人命關天,王子要他趕快帶錢來交住院費。

崔總說在開會,讓一位相熟的女醫生馬上送一萬,有什麼事請她協調。

“對女人隻能送玫瑰,不能送利劍!”

“不是說要好好折磨那娘兒們嗎?”

對方啪地掛斷了電話。垂死病人不會挑時間。王子感覺倒黴極了,好像人家給他了一件昂貴的禮物,他在拆開包裝時,不小心把禮物弄壞了。

一位漂亮的女醫生,披著垂肩的大波浪,雙手抄在白大衣的衣袋裏,款款地邁著天使的步態走到了王子身邊。“王子吧,王子還缺錢?”

王子立刻恢複了掌控大局的信心。

女醫生粲然一笑,王子感覺她像夕陽般無限美好,美好的不僅僅是笑容,更是鼓囊囊的衣袋。她從衣袋裏拿出一萬元,遞給王子。“聽說你一開口就嚇倒了一個美女!”

“我要有這本事,您恨誰我就去嚇唬誰!”

女醫生感覺自己有崔總強大的富翁支持,像慈善總會的代言人,驕傲地向急救間走去。她是兒科醫生,不會參與對界平的救治,但她有興趣欣賞這枚二十年前頻頻出現在報端的美女。昔日的幸運人物而今淡去了光環,成了枯萎、幹扁的老芸豆。

聲譽對人的影響就像抽水馬桶,平凡中沒覺得它重要,但在堵塞的時候,大家才發覺它有多重要。

像蜂是蜜的製造者一樣,某些女人永遠是流言蜚語的傳播者。一會兒的工夫,搶救室的醫護人員們就知道了這女病人的故事,戰友們是怎麼樣設計報複二十年前紅杏出牆的新娘的。

王子的電話瞬間衝開了崔加的記憶閘門,那塵封已久的歲月和那個光鮮的女人,像五月的風吹拂著他的臉龐。他帶著對張連長新婚妻子刻骨的眷戀奔赴戰場,帶著對戰爭的恐懼、對未來的美好期望,甚至也帶著對張連長惡毒的詛咒,投身到那場殘酷的戰爭中。

戰前高度繃緊的情勢考驗著每一位戰士,茂密的森林、傾瀉的暴雨,以及蚊蟲的叮咬更加重了緊張的氣氛。戰士們在寫信和閱讀中自我安慰、自我放鬆。那段特殊的日子,崔加把自己比喻成為愛而戰的英雄,一首首愛情詩,帶著炮火的光亮和戰爭的激情流淌在信紙上。他真想把一首首情詩寄給張連長的新娘子,幻想著她讀到那些火熱的詩歌時的感覺,幻想著她終於愛上了自己,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便久久流傳……

戰鬥開始了,崔加和張連長衝鋒在一起,彈藥不停地在身邊爆炸,巨大的樹木瞬間倒地,像燃燒的天燈噴著滾滾的濃煙,燎烤著戰士們的心。崔加想如果自己犧牲了,張連長至死都不會知道自己和他愛過同一個女人。

他盯著張連長看,張連長一巴掌拍在他的腦門上,讓他集中精力看前方。幾分鍾後,一顆炮彈擊中了張連長,一句交代都沒有就報銷了短短一生。多年之後,崔加一直被噩夢糾纏,那帶著怒火的炮彈不停地在身邊爆炸,他總是尖叫著醒來。

崔加嚇壞了,他為自己詛咒的應驗而雙腿發軟,被戰友拖了下去。在那遍地屍橫的戰場,他感覺自己成了走了氣的氣球、沒有牙的看門狗和沒有了槍的戰士。

然而,故事卻出現了個反高潮。崔加和戰友們讀到張連長沒能寄出的信時,他對新娘子界平的眷戀,像那枚燃燒的炮彈,瞬間成了虛無。她原來是個淫蕩的、邪惡的、無恥的、肮髒的女人!

在炮火的轟鳴中,他突然意識到,清算自己的時候到了。絕望的崔加忍受著羞愧、自責和屈辱,燒掉了所有的情詩,像清理戰場似的徹底清理了大腦。關於那個讓他激情澎湃的女人,隨著一九七九年戰場上的那場大雨,永遠消失了,不留一點痕跡。

餘生裏,戰友反反複複講述在炮火轟鳴中,他們是如何看見死神的降臨,然而,從沒有人知道那些沒能回來的人到底看到了什麼。

二十多年後,界平竟然出現在白鷺市。

醫生們諷刺的口氣,讓界平想起寧願忘掉的一切往事。她就像四月裏得到雨水滋潤的牡丹花,從暗淡悲涼中重生了。“他們在說誰?誰是出軌的新娘?”

有好長一陣子,那場夾生飯似的婚禮是她寡婦心上的一根軟刺。

“怎麼會羞恥到這種地步?”界平發現自己有雙重人格,一方麵漠視庸人們的冷嘲熱諷,堅強無畏地活著,不招惹任何人,像風一樣無形無影;另一方麵又退縮到麵具的後麵,逃避著世人的評價,孤獨地療治著脆弱的心靈,舔舐流血的傷口。

她相信世上隻有一種流派,就是流言派。

醫生檢查了界平的CT及血液化驗結果,斷定她是一時受刺激,大腦供血不足,再加上一夜未眠,身體虛弱,抵抗力低所致。

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機體是一個複雜的係統,當昏迷的界平被送進搶救間時,誰都以為她得了非常嚴重的疾病,可輸了兩瓶營養液後,各項指標均恢複正常。就像瘋子以為自己是上帝一樣,每個病人都認為自己離死亡很近。

人會慢慢習慣於自己的身體,就像習慣於自己的衣裳。

這病來得蹊蹺,去得也迅速。王子在廣告欄前講著電話,像寫小說一樣誇大著美人昏倒在懷裏的悲壯而唯美的場麵。反正吹牛也不會吹白了頭發。

界平躲過他的視野,到住院處辦理了出院手續。各種化驗檢查及搶救用藥,共消費了3723元。界平沒帶那麼多錢,隻好先欠著王子的,改天奉還。

走出醫院大廳,依然腳步發軟,渾身輕飄飄的。救護車又拉來一個病人,病人像頭肥豬似的癱在擔架上,吸著氧,裙子被監護儀的電線掛住了,露著內褲的一角。界平聯想到自己也是這副狀態,感覺很沒有尊嚴。尊嚴是她一向比較在意的感覺,她總怕別人瞧不起她的寡婦身份、甚至懷疑她女技術專家的水平。遠處傳來火車嗚嗚的鳴笛聲,哀愁得就像在沙漠上行駛似的。陽光灼得她睜不開眼睛,再加上本來就有些迷糊,有車開過來都沒發現。一輛寶馬痛苦地急刹車,擦出撕心裂肺的摩擦聲。

“洪界平!”司機突然醍醐灌頂,“我是崔加啊!是來接你出院的。”

他深情地望著界平,目光之親切有如一吻。

丈夫已成了一位沒有東西可輸的英雄。界平再也不敢聽戰友們的話了,不想讓他們以廉價的憐憫嘲笑過世的丈夫。她加快了逃離的腳步,似乎那寶馬是昂著三角頭的眼鏡蛇。

界平鑽進出租車,走了。寡居的她隨身披著一件防彈衣,絕緣的防彈衣就是她安寧的家。她明白如果能從他們那裏找到庇護和憐憫的話,那她也休想從他們那裏逃走。

界平倉促逃離還另有原因,衣服已被揉搓得滿是皺褶,頭發散亂無形,臉蒼白無神,她不敢,也不願這樣麵對丈夫昔日的戰友……她凝視出租車後視鏡裏病弱的自己,似乎洞見了另一種人生,另一種平衡。

崔總遺憾地望著消失的出租車,像發現一隻梅花鹿消失在森林裏。對她靈魂的了解,如同對自己十指的了解一樣透徹。女人,就像這手裏的方向盤,隻要啟動發動機,掛上前進或後退的擋,想怎麼轉就怎麼轉、想怎麼握就怎麼握……想到這,崔總安然了許多,又恢複了一隻眼正經八百、另一隻眼狗膽包天的狀態。

遠處,金屬般的天穹下,樓群靜立,藍光幽幽,在迷蒙中重疊著。沒有人因為追不上一個中年女人而失落。

界平時常到外地參加會議,相對於和同事一起出差,她更喜歡一個人的自在。這樣她就可換掉職業裝,怎麼休閑怎麼穿,還可以丟掉院長或專家的身份,像個地位低微的初學者,沒在人群裏,講得好就聽,講得不好就看閑書或幹脆逛商場。

這次會議遇到了一位“高大上”的領導,他們分配在同一小組。這位“高大上”一米八的個子,碩大的鷹鉤鼻極具特色。這位新任副院長所在的設計院不足白鷺設計院的一半大,業務也僅限在狹小的本市或鄉鎮裏。可“高大上”副院長狂妄地認為,人的智慧與身高成正比。基於這堅強的理論,便很搶鏡頭,就餐時自覺地端坐在主位,討論時搶先發言。他認為講得對錯不重要,重要的是氣勢要足,語氣要像迫擊炮似的硬朗。“高大上”對待同組成員,完全一副大領導對待實習生的派頭。見界平默默無語地聽報告或聽人討論,便以為界平是剛畢業不久的美女大學生,施舍似的對界平講起了他的卓越成才史,正講到精彩處,沒心沒肺的會議組織者卻把界平請到主席台,隆重介紹界平獲得的國際大獎。這位“高大上”當即逃出會場,遇人便說界平剽竊了他的設計理念。

“你永遠剽竊不了她的人品!”但那人沒說出口。

渣男太多,這是界平不想和人交流的理由之一。

界平坐火車返回白鷺城,火車的電視裏轉播著中央新聞。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五枚精確製導炸彈從樓頂直穿地下室,並有多名人員傷亡。乘客們躁動得像火車的某個地方也隱藏著炸彈似的。

壞消息像隻火蠍子,叫人心裏發毛。

界平在靠近過道的座位上看書,靠窗坐著兩位中年男子。爆炸事件讓其中瘦子極其神經質,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最近從南斯拉夫逃亡的經曆。

“我學的是斯拉夫語係,我的祖先曾是巴爾幹半島的居民,經考證在馬其頓附近。也許我的祖先和亞曆山大國王有血緣關係呢。你仔細看看我是不是有點兒南斯拉夫人的特點?”瘦子正斂了表情,像照鏡子似的嘴閉得緊緊的,接受對方目光的檢閱。

界平坐著沒動,書攤開在腿上,衝著沒有讀完的那一行字淡淡地笑著,露出了一副心照不宣的夢悠悠的表情。

同伴邊吃著瓜子邊搖了搖頭。

“我和第二任妻子結婚後,便帶她到塞爾維亞、保加利亞等蜜月尋根。當時南聯盟和北約口水戰打得很厲害,但每個喘氣的人都猜測不會有戰爭,特別是新婚旅行中的人總以為,頭頂飛著炸彈的日子像天堂一樣遙遠。突然,睡夢中,飛機轟轟,炸彈遍地開花,夢都炸碎了。交通、電力、飲水全部中斷,難民像遇到了吸血鬼似的四處亂竄。

“炸彈將加油站炸成一片火海,一個個火人手舞足蹈地邁著太空步求救,他們伸出著了火的手,注定是一場空,但依然努力把姿態做完。我突然想起,要是願意,就在此刻,我可以跑到街上,滿嘴髒話,挑個斯拉夫女人往懷裏一抱,要麼見人就給他一槍,或者砸爛一家已關門的店鋪……世界大亂,已無法無天……

“聽說有個開餐館的中國人,像《辛德勒名單》裏的男主角一樣,有辦法能把同胞送出戰區。

“我們在他的船形餐廳裏等待了六天,也洗洗盤子、擦擦餐具,像等待上帝一樣,等待當地的一名軍人。不知老板花了多少錢,讓那人把我們帶出了戰區。”

“他為什麼不離開呢?”一直在吃瓜子的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嗑瓜子的動作,總讓人想起鬆鼠。

“發財!他的餐廳天天顧客爆滿。各國留在戰區的記者、使館工作人員總要吃飯。而他卻能弄到糧食和水,保持著戰時簡單的飯菜供應,當然他把價格翻了四五倍。這人是為戰火生的,炸彈在距他五十米的地方爆炸,眼睛都不眨一下。”

“編故事吧,我才不相信呢!”

“有人喜歡馬匹交易但並不愛騎馬,他就是那種人。”瘦子站起來,從貨物架的旅行箱裏,取出了一個牛皮紙口袋,啪地甩在同伴麵前,震飛了一片瓜子皮。

瘦子從牛皮袋裏掏出一遝照片,“這就是關老板和他妻子!他們夫婦拒絕和我們合影,可經不住我小妻子的熱情。”

照片在他們兩人手裏轉換著,界平用餘光看到了照片,突然心一沉,一種新奇的、前所未有的戰栗飄進了她的寂靜,把她的世界攪得粉碎。她的手哆嗦了,嘴唇也哆嗦了。她看到了高頓,據說旁邊的是他圓臉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