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牆坍塌了,悄然無聲,像默片一樣。
二十世紀末,關老板像許多才華橫溢而又找不到伯樂的頭腦發燒的青年一樣,懷著發財和見見世麵的夢想,走出了國門。他先是輾轉到了希臘、匈牙利等地後,落腳於塞爾維亞的首都貝爾格萊德。貝爾格萊德位於薩瓦河和多瑙河的交彙處。他向來喜歡河流穿城而過的城市,總感覺那樣的城市既浪漫又溫馨。很快他在多瑙河岸邊的船形餐廳裏,當了服務生。半年後,他買下了這個餐廳,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板。
現實生活如同紙製的布景被扯破了,背景倒地後,露出了後麵的東西。貝爾格萊德曆史上戰爭頻發,曾先後被匈奴人、東哥特人、阿瓦爾人和奧斯曼帝國征服。多種文化的碰撞使這個城市具有獨特的迷人氣質,像T型台上的混血美人,總是有著說不出道不明的炫惑魅力。
當時,掌權的塞爾維亞政府與聯盟內的科索沃、黑山等民族矛盾尖銳,最終爆發了大規模的武裝衝突,並升級成了內戰。
貝爾格萊德彌漫著炸藥、桃花和燒烤的混合味,幸存的人們總洗不掉身上的塵土。時間是失蹤的麵具。在城內見到的一切,都是無依無靠的意象,是意象的碎片。城市是個可怕的處所,沒有人能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保持十分鍾的理智。
一夜醒來,關老板竟發現自己處於戰爭的中心,這特殊的待遇像坐在了熾熱的烤爐上,祖國像太陽係般遙不可及。“自由”一詞讓他聽起來像在無畜的田野裏抽鞭子。幾年來他金錢鋪路,和各方都建立了不錯的關係。戰爭初期,幫助了一些中國僑民、遊客順利脫離了戰區。戰爭中,他的餐廳成了中國、日本、韓國、美國和俄羅斯等國記者就餐互動的場所。貪婪之念掩蓋在狹義之舉的外衣裏,關老板也大大發了筆戰爭財。
炮彈的陰影像個快速挖開的沙漠古墓,散發著令人驚慌的魔力。河水靜靜地流著,城市已炸成了傳說。這種操蛋風景不是給娘兒們看的。晚上七點多,身處戰爭中心的各國風流人物會集在船形餐廳裏交換著有價值的新聞。高空望下來,船形餐廳像一個璀璨的寶石,閃爍在河邊,吸引著炸彈的心靈。突然,像天降餡餅般,船形餐廳騰起一團美麗的火焰,然後魔術般消失了,一半沉入河裏,一半燃燒在岸邊。河裏漂著如山似的木板、桌椅、鋁盆、餐巾和水晶杯。堆在岸邊的殘骸燃著熊熊的大火,當時餐廳裏的人不是淹沒在水裏,就是燃燒在了火裏。人就是這樣,他活過,活得自在;他消失了,消失得也自在。但也有人說,這人不是關老板,關老板一個月前就逃往歐洲了,這人是關老板的朋友!
界平像挨了電棍似的打了個哆嗦。
在長長的二十多年的生活裏,她不相信高頓已結婚,不相信鬆樹下的對話。他甚至懷疑這個人講的關老板是不是高頓。可照片上,高頓的胳膊親密地摟著圓臉女子,像摟著全世界。
被炸的不僅僅是船形餐廳,還有界平的夢想。那胳膊裏的女人,界平感覺更應該是自己。誰人知曉那個照片上老板的迷人魅力,然而她始終都知道。她大腦裏的愛情神經無法受控,而由此所帶來的那種心慌,足以使一切缺憾變得值得。如同永恒一樣,愛情是一種野心,一種永遠魅惑的野心。鳥兒都知道千萬別把白蘆竹的種子吞進肚子裏,不斷生長的種子使鳥兒迅速解體而死。而今,界平吞進了嫉妒的種子,這種子正如螞蟻噬骨般地折磨著她,摧殘著她。
界平裝作看書,無意中將書放在小桌板上,壓住了一張照片。果然,當車到滄州時,兩位靠窗的乘客下車了。
界平拿起書下的照片,細心地撫摸著,仿佛二十多年的思念都在那輕輕的觸摸中潮水般地蕩漾了。她任由時間衝刷記憶,任由泉水無止境地湧出。
“他成了別人的丈夫,一個永遠香睡不知失眠為何滋味的成功男人,一個絕情的有情人。”界平沉浸在想象的世界裏,在她失去他懷抱和雙唇的二十三年裏,他一直到夢鄉裏來找她,他們在夢裏相會。她安生於他的名字之上,一如槳手坐在小船裏。如今看到他豐滿幸福的妻子,界平恨不得像落在沙漠裏的雨滴,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界平覺得那滲入車內的陽光也正在穿透她的身體,把她的血液變成了蒸汽,她已沒有力量控製自己的蒸發。另一輛火車呼嘯著和這輛火車交錯駛過時,那瞬間的飄忽使她感覺人生就像演一段電影,臨時抓來的群眾演員對於參與拍攝的電影故事一無所知。而自己在高頓的故事裏身不由己地充當了群眾演員。
車到白鷺城,界平隨著人群走出了出站口,立刻有拿著廣告冊的人圍上了她,向她推薦賓館、旅行和房產的信息。她漠然地突出重圍,像走在自家院子裏似的從容自信,仿佛把照片引起的陰霾心情,統統丟在了火車上。四十多歲的獨身女人就是這樣,能把錐心的疼痛和傻瓜才會有的幸福合成一種裝聾作啞的獨特美。高頓像睡美人似的沉睡在心底,雖然他無知無識地睡著,但他終是她的,隻能是她的……她堅信酣睡的愛人終會在一次山崩海嘯中突然驚醒,高貴而真實地立在她麵前。
突然,長得像高頓的男生微笑著向她走來,他的微笑可以用來煉金!瞬間,二十多年的渴盼和驚喜海嘯般吞沒了她,事先沒有一點預兆,體內的河流開閘了,心底湧起一片粉紅色的浪花。
“高頓”的形象有著啟示錄裏的沉重和地獄般的絕望。思念和忘卻交戰著,對於這場實力懸殊且掩藏在心底的戰役,二十年多裏,沒有一次純粹的勝利或失敗。夢裏,他的聲音像敲打水晶杯的清脆,純淨空靈……仿佛她人生的每一天都在銀鈴鳴響中度過著。
手裏拿著高頓中年照片,麵前走過來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高頓的形象,界平像中了巫婆的魔咒似的不知所以。這位向她走來的年輕“高頓”,如同雨後的黎明般彬彬有禮,又如月夜的大海無拘無束。七千多個夜晚她都試圖了解這個男人,可如今,依然無法掌控。她曾在他身上看到過似火的激情,但她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因她燃起。
“高頓”坐進了停在廣場上的車裏,車子開走了。界平的心立刻無所不在。
在短短的一分鍾裏,她重溫了二十多年的香夢。
世界說大真大,說小還真小。不管你懂不懂水性,會不會遊泳,生活像大海般吞沒了所有的青春和激情。崔總二十年前的戰友們,轉業安置在白鷺市的隻有王子。說來也巧,如果不是王子的書,崔總也不會知道洪界平在白鷺市,並且已升到設計院的副院長。崔總由木材生意擴展到建築領域,中標的第一個項目,就是由設計院操刀的,與他們發生了許多摩擦,受了很多波折。他深知設計人員在工程中的重要作用,得罪了就會付出利潤丟失的悲慘代價。洪副院長,那位曾讓他疼痛到抽筋的女人,竟然在二十年後,再次相遇。團結好這個女人,豈不一路綠燈了。當今社會是一個不規則的淘金地,裏麵的例外比規則多,致富的過程就是學會在規則的暗流裏遊泳的過程。
對於建築公司的老總來說,洪界平真像份厚禮,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偶然。
在世紀之交的中國,建築領域是一個暴利的蛋糕,隻要得到合適的項目,金錢就像豐收的稻穀般嘩嘩地流到賬戶上。公路越修越寬越伸越遠,高樓像雨後的竹林,競爭著往高裏鑽。現代化的樓堂館所,趕超發達國家的設施。無論大城小市,都快速地以嶄新的市容迎接著日新月異的時代。涉足於房地產或建築領域的商人們,大都變成了中國第一批富翁、完成了貧富差距擴大的首次變革。當崔總撈得第一桶金時,他知道有上百桶金在等待著他去提。他被自己的欲望嚇壞了,僅一刻鍾的工夫,他又習慣了自己的欲望。他仰麵躺在賓館豪華的床上,望著天花板上華麗的水晶燈,傾聽著自己過去的回音。想到過去曾那麼貧窮,以至於連妻子和狗都瞧不起他,這感覺太可怕了。
腿上的狗齒印,讓他心髒疼痛了好多年,至今他仍不敢穿短褲,怕人問起像狗般看家護院的歲月,問起孩子八個月時,跟別人私奔的前妻。如今兒子在美國上學,學習很盡心,父子關係良好。聽說前妻和那位小丈夫去了深圳,並且混得不錯。崔總每次到深圳出差,似乎也盼著在街頭或在商場遇到前妻。說也奇怪,在異國他鄉,他默然遇到過許多同學、老鄉或戰友,竟然從來沒遇到過那個女人。看來緣分結束得也真幹淨,但遇到又會怎麼樣呢,無非相識一笑罷了。
女人的多變與貪婪,讓這位詩情畫意的軍人不敢再相信婚姻。迅速膨脹的錢包和急速圍攏上來的美女,讓這位窮苦軍人出身的老板,立刻變得多疑且狡猾。一定意義上,女人可以明碼標價,像衣服或手表,出的價位不同,商品的品位也有高下之分。商場如戰場,拚智商也拚情商,但絕不像對待女人那麼簡單。崔總看到的愛情,總是散發著珠寶的光彩,然後以失望收場。
對方是企業家還是老騙子,這一點過去和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受騙了。有的狗先咬人,後汪汪叫;有的狗光咬不叫;還有的狗先狂吠,然後才咬人。人類的頭腦對於尋找食物,和狗鼻子一樣。在建築這個行當混久了,難免會被嚇著或咬傷,幾次跌宕之後,兵不厭詐,崔總也尋到了製勝的捷徑。
設計院副院長洪界平,是崔總一定要攻下的堡壘,不是作為女人,當然也可以作為女人,而更是作為設計院裏的臥底。洪院長如果大筆一揮,他的錢包可能會千百萬地鼓脹起來……
打聽到界平返回的車次,崔總親自等候在車站。她是他的一盤精致的菜肴,他已準備好了胃口。
夏天給人一種潮濕的感覺,樹葉更是染上了濃重的色澤,天空留下了鳥兒掠過的濕漉漉的痕跡,陽光下蒸騰著黏人的氣息。在半煌半暗的光線中一切顯得很陌生。火車的轟鳴、音樂的輕響、人聲的嘈雜,這一切比界平生活其中的現實要神秘得多、模糊得多。崔總像瞄準敵方陣地似的,盯著湧出的人群,尋找著他的目標。
界平出來了,她茫然地尋覓著人群,崔總以為是在等接她的人。
“嘿,真巧!”
界平立刻意識到他是誰了,從前的小崔,現在的崔總。她欠了他的治療費。界平慌亂地伸出了手,對自己不識眼前人表示深深的歉意。記憶可以使一切重現,但無法重現感覺,隻有一度與之相聯係的感覺才能使過去完全複活。
“我要接的客戶,卻被別人搶走了,我送你一程吧?”
界平根本就不想和這人靠得太近,無論是他,還是王子。
“你不會煩我吧?”
“我有資格煩丈夫的戰友嗎?”
眼前這位丈夫的戰友,就像《我的老戰友們》裏寫的,他們對她懷有很大的誤解,甚至怨恨,但界平根本就不在乎他們的想法,就像魚不在乎山羊的想法一樣。
二十年來,界平總是和男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除了場麵上的握手禮儀外,即便站著交談,也總是保持著一米遠的距離。小於這個距離,她就有壓迫感、有被侵犯領空的憤怒。現在,高大的崔總站在麵前,和藹地看著她,她不由得後退了兩步,像裹腳女人站不穩似的。
在崔總啟動車子的時間,界平翻出錢包,像剛做成一筆買賣似的,數出一遝錢,還給崔總。崔總一把按住了界平拿錢的手。“不用還,要還你就下車!”
界平看了看崔總生氣的表情,微微一笑。這瞬間的笑容讓崔總明白,這個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固執。果然,界平根本不在乎他兄弟般的情感表達,把錢放在儀表盤上,任話沒說拉開車門下去了。
“好,你的行李就算付利息了,再見!”崔總一踩油門,拉著界平的行李走了。
界平像遭遇了搶劫似的,氣得茫然無措。她不是氣他拉走了行李,行李必定是要還的,而是氣他對她表現的那份親昵,那種自家人似的從容。她根本不想和任何男人有過分親密的關係,特別是丈夫的戰友們。那繾綣的陽光、林蔭草坪上天鵝絨般的寂靜、梧桐樹闊葉上閃爍的光斑——這一切使她倍感頹廢。
她站在廣場上,人們像螞蟻般來來去去!這個城市,大家都一樣,誰對誰表示優越感都很無聊。
每次戰友們聚會,崔總、王子等戰友們總是以特別的形式紀念著張連長,對那位新婚夜就讓張連長睡沙發的新娘,懷著難以言表的報複心理。部隊展現的是男人最為英勇的一麵,而戰爭則讓沒有血緣關係的戰友們親如兄弟。當初,新婚之夜,她讓張連長難堪,就是讓整個連的人難堪!
每次回憶戰爭,總像拖欠了犧牲者散發著血腥和噩夢氣息的巨債。折磨一個讓他們集體怨怒的女人,必然有無窮的樂趣。如今,界平依然守寡,盡職盡責地養育了女兒,精於事業,成了嚴謹的專家,這確實又讓崔總慚愧難堪,懷疑當初對界平的判斷是否正確,對這個女人的認知是否遺漏了什麼。
然而現在的界平,無論如何也不是當初讓崔總詩情勃發的女孩,人到中年的他才明白,他當時愛的不過是青春的幻想,不過是意念裏的女人形象。
顯然這個女人有跋扈的一麵,也有高傲的一麵。她的高傲刺傷了崔總,就像當年刺傷了張連長一樣。崔總看不慣的就是自以為是的女人。崔總特地來接她,竟然被她排斥到千裏之外,多重氣憤造成了他折磨這個女人的想法。
界平恰恰是商業園的設計者,剛剛承攬了這項工程的崔總,內心暗喜,有自己人設計,讓她把設計搞得複雜些、高檔些……這可是天上掉餡餅,老天爺有意讓他大發一筆了。他猶如陶醉在五一長假裏,陽光、沙灘、海浪,平靜而快樂,煩惱總在海的另一端。
“女人,低級動物。”軍人出身的崔總自信可以擺平任何女人,多年的商場經驗告訴他,爭取合同比征服女人更能滿足他的創造欲和占有欲。他再也不是那個寫情詩的小戰士了。她不相信他的真誠,真是調皮到家了,但對於功成名就的鑽石王老五,給她當司機,她還能指望什麼呢?
“開創事業需要智慧,而征服女人,有錢就行了。”崔總覺得他如果不是企業家,完全可以成為有特色的哲學家。
同樣,對付界平這樣高傲而頑固的女人,錢,依然是最有品格的敲門磚。
當崔總拉著界平的行李獨自離開時,他有替張連長報複這女人的驚喜。仿佛她是一個碉堡,就應該這樣狠狠地摧殘。
界平下了出租車,剛拐到四樓的樓梯口,就看到崔總倚在牆上,旅行箱放在腳邊。界平用一秒鍾穩定了情緒。對於她,玩笑一詞多少與調侃、錯誤和棍子有關。她一步步走上了台階,從包裏拿出鑰匙,旋開了門,提著行李箱進了屋。崔總推著門問:“不請我喝杯水?”
界平生硬地關上了暗紅色防盜門。
崔總一時沒回過神兒來。是自己玩笑開過了頭,還是她確實沒有幽默感?
良久才轉身下樓,走到拐角處,還回頭望了一眼,希望那暗紅色的門能及時打開。
把女人簡單的歸類,是崔總犯的重要錯誤。寡婦的一生不會複雜得像妓女,也不會簡單得像天使,在誘惑和反誘惑的掙紮中,崔總這種自作聰明的無聊男人,界平見多了。
返回時,崔總才頓悟到,自己成了一盤被界平丟棄的菜肴!
界平在整理行李時,突然從旅行箱的側麵發現了一筆錢,正是她還給他的那筆住院費。界平拿著錢,像拿著一團麻煩,仿佛又看到了那張通曉世故、善於譏諷的臉,那雙能看透一切的棕色眼睛。她不是乞丐,不能被施舍。即便窮到被人救濟的地步,也絕不會撿拾這人遺落的金幣!
飽漢是瞎子,在崔總的眼裏,貧窮的女人,包括情感貧窮的女人無異於一個夜間謀生的妓女。
界平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照片,再次審視著摟著圓臉妻子的高頓。她被憂傷淹沒,像貝殼被大海的波濤淹沒一樣。
“為什麼還在乎他?要到何時才罷休?”
要想不被思念的潮水淹沒,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做愛情的一分子。生活是有缺陷的,隻有女兒才是熨平她焦躁靈魂的一服湯劑。
世界隻是塵土而已。
二十多年來,她無數次地恨自己,無數次懺悔這無望的癡情,可癡情是久治不愈的風濕,總是在一定的氣候、一定的季節再次發作。直到今天,她仍然記得那些倒吸一口冷氣的日子,這冷氣仿佛是從魔鬼般肆虐災禍裏飛出來的。回憶像催眠劑,帶著青春的悲傷,令界平無法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