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一九九九年,白鷺城。

時間是河、命運是船、心靈是帆,從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走來,時事拯救了人們。人不可能從海浪裏采出葡萄,從雲朵裏采出無花果。對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正義和真理比貧窮和悲哀更像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劇。當人們淡忘“文革”、漠視過去時,不是為了那些受害者,而是為了自己。

界平成了設計院一名權威的設計專家、副院長。女兒張薇在白鷺大學讀書。不管命運有過怎樣的曲線,生活總在繼續。除了一些相似的偶然,沒有什麼比命運更能出人意外的了,誰也不會知道將遇到誰、離開誰或者愛上誰。

“文革”後,凡有點文化基礎的青年都加入了高考的行列。界平積極備考,終於以不錯的成績考入大學的土木工程專業,畢業後在白鷺城的某設計院工作。那個時代,媽媽學生或爸爸學生並不少見。

二十多年的寡居生活讓她明白,誰要是過分地謙讓、恭順,往往會很快變得過分苛刻、挑剔。她努力形成自己的處世原則,不和任何人過分親近,不貪占,也不會無條件地仁慈。距離是她的防火牆,她喜歡活在防火牆劃定的世界裏。

女兒張薇非常像爸爸張連長,凡是見過父女倆的人,無不說張薇是張連長的翻版。界平沒有再婚,獨自養育著女兒。

白鷺城的三月,山青水綠,繁花似錦,和風拂麵。正是各種建築破土開工的大好時機。界平設計的立交橋圖紙剛剛交付了城建部門審核,一旦通過,將極大緩解城市的交通,徹底解決白鷺城東城擁堵現象。

界平輕鬆地行走在大街上,今天是周五,女兒電話說回家,給媽媽一本書,是反映中越戰爭的,裏麵有她爸爸張連長的故事。

女兒永遠是母親的興奮劑。

周五傍晚的街道,蕩漾著一股輕鬆快樂的氣息。柔和的輕風、淡淡的陰影、無花果樹幼芽的清香、玻璃櫥窗平靜的閃光……流動的魅力悄悄浸潤了人們的心靈。

界平路過蛋糕店,透過玻璃窗,發現了女兒愛吃的慕思蛋糕。精致、漂亮,白色的奶油上點著火紅的櫻桃。界平到了不敢放開吃甜點的年齡。去年到青島療養,豐富的美食、休閑的生活,主要是可口的甜點……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胖了六斤。迅速增粗的腰身,嚇得她趕忙收住了嘴,節食加鍛煉,才勉強恢複之前的體重。

漂亮和形體好,永遠是美女的法律,不管這美女是寡婦還是單身女郎。

界平拐進了蛋糕店,付了錢。一個青年男子看了一眼蛋糕,轉身走了。界平急忙跟了出去,任店員提著蛋糕追出來,她頭也不回地隨著那影子衝進了人群。

那青年太像高頓了,或者簡直就是高頓。不過即便是那個高頓,高頓也應該人到中年了。

他也許是高頓的兒子?

得找到他,一定要追上他!

界平仿佛端著一個盛滿幸福的杯子,唯恐把它潑翻。

貝地城的月光仿佛是三萬年前的事情,界平突然感到自己變得脆弱而酸楚,像嘴裏咬著一枚酸杏。在經曆漫長的時光旅行後,她發覺自己竟然再次被激情驅使,所有的平和與安逸在看到那個人的刹那間,煙消雲散了。

那青年進了商場,站在浮梯上,又去了男裝,或者進了男廁所,總之,界平在樓層的拐角處,失去了目標。

界平像熱戀的少女,癡迷地等待在大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真多,仿佛這個城市的居民都來搶不收錢的東西似的。多年的寡居生活,她把愛和恨深深地掩藏起來,她認為被人愛和恨,純屬一種魯莽的事。而此時,她卻比任何人都魯莽。

天漸漸黑了,人影也朦朧起來,春雨不知何時洋洋灑灑下了起來。天地一片迷蒙,那青年正鑽進一輛出租車。界平毫不猶豫地衝了出去,出租車衝進雨幕,甩著雨滴開走了。“高頓”就坐在玻璃窗裏,他們如此之近,卻如此陌生。她想立刻坐車緊緊跟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見一輛出租開過來。如果神色可以傳情的話,連傻子也看得出這個中年女人,快被愛情之火燒成了熾熱的煤炭了。

界平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清晨,一覺醒來,發現高頓睡的地方空空的,他走了,從此,他再也沒睡過她的床。她卻為他留守了大半輩子。一想到他寬厚的肩膀、智慧的眼睛,以及真情的擁抱和親吻,她的癡情就毫無掩飾地流露在臉上。

站在燈火燦爛雨水晶亮的街頭,淚水竟然和著雨水流了下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家,就像不知道怎麼步行去華盛頓一樣。她曾經以為不管在農村還是在城市,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有影子做伴就夠了。此刻,她卻孤獨得像世界隻剩下了她一個人,恐懼、無助、忐忑……

“他不是高頓,或者,僅僅是高頓的孩子!”界平以為自己的心早已死了,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才明白,她的心依然如二十三年前般多情、執著且脆弱。獸性和美感在過去曾交融在一起,而隨著時光的流逝,界平漸漸有了一種蒼白的感覺,一種灰蒙蒙叫人麻木的感覺。

淅瀝的雨中,五彩的燈光為街道塗上了夢幻般的迷離。雨傘、雨衣,以及機車上飛濺起的水珠,隔離了人和人的距離。一把撐開的雨傘氣球般落到地上,在風的鼓動下,跳躍著滾到路中央。主人追趕著,雨傘卻毫無人性地自殺在車輪下,恍然變成了紙片般的垃圾。丟失了雨傘的女子推搡著男友,歇斯底裏地尖叫著,仿佛丟掉的不是一把雨傘,而是少女的尊嚴。

風雨中,人們圍觀著這對爭吵的戀人。

風雨中,界平感覺自己成了那把躺在水泥地上的雨傘。

界平的包不知何時丟了。錢包、手機、鑰匙,以及工資卡等都在裏麵。夜裏十點,她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女兒張薇焦急得差點報警。桌子上赫然放著界平的皮包,和那個付過賬的蛋糕。

“蛋糕店老板說你看到了一個男子……他是誰?”

“肯定不是店老板!”

界平顯然不想談這事,起身去了洗澡間。

“高頓!”

她低下了頭,像是在和地麵交流。

“很多人路過我的人生,隻有你,左右著我的人生。”她是有理由帶著一顆驕傲的心和一個空肚子上床的。無論過去多少年,高頓永遠不會成為她的陌生人。她變得脆弱了,她的悲哀屬於哭不出來的那種,盡管溫熱的水線淋紅了她的眼睛,也淋紅了她的心情。

媽媽怪異的行為,讓女兒張薇很不安。其實更讓張薇不安的是這本暗紅色封皮的書。她像隻失去巢穴的螞蟻焦急地徘徊在門口,可媽媽像在洗澡間睡著了似的。

女兒遞給媽媽一本書。“這書,把你寫成了一個謀殺犯,把爸爸寫成了自殺的懦夫。我非得找那王八蛋算賬不可!”

“別忘了帶上算盤!”

“算盤?不,我要帶上刀子!”

界平可不想讓任何人解剖她的婚姻,不想讓任何人透視她和女兒的生活。她像捧著一個定時炸彈,不由微微顫抖。《我的老戰友們》,作者叫王子。

界平一夜未睡,讀完了這本中越戰爭回憶錄。王子是張連長連隊的一名普通士兵,轉業後當了報社記者。這本《我的老戰友們》全麵回顧了戰爭的殘酷,以及戰士們的幸福或痛苦的情感世界。關於她和張連長的描寫引起界平的強烈關注:結婚的當晚,一位陌生人出現在婚禮的院外,和新娘私聊了很久,攪亂了新婚夫婦原本幸福的初夜。新婚之夜新郎睡沙發……新郎上戰場近兩個月裏,沒收到新娘的一個字,而其他戰士的妻子,總是兩天一封甚至一天一封信。張連長總是發呆,子彈在他身邊飛都不在意;他總是第一個衝鋒,上帝在關照著他,他雖衝在最前麵,左右的戰士都倒下了,他卻一直像神似的迎著炮火。其實,他沒那麼無畏,他隻有一個決心,自殺——用戰爭的方式。

仿佛不明來路的子彈洞穿了她的胸膛,破碎了她的靈魂。她震驚了,把拳頭放在膝上,那紅紅的臉蛋罩著一層冥想而不安的雲霧,目光卻像鋸齒一樣粗、岩石一樣硬。她專心於書本帶來的傷痛,似乎世界隻剩下風雨、槍擊和炮彈的爆炸聲。刀就是刀、炮就是炮,誰被誹謗都會不安且氣憤。

《我的老戰友們》首印五萬冊。五萬,閱讀的人可能更多,傳播故事的人更會不計其數……界平感覺仿佛有人用CT等儀器剖析了她的生活,觸摸了她的神經,透視了她的靈魂。且不說王子是怎麼知道張連長新婚之夜睡沙發的,關於張連長戰場上的描寫顯然讓界平很緊張,仿佛她曾殺過人,二十年後又把鮮活的證據擺到法庭上一樣。

那場戰爭結束很久了,他犧牲也好多年了。傷感的歲月過後,時光安靜下來,開始沉澱和思考。固守英雄主義的頭腦是不開化的,追求英雄主義的想象力是僵死的。人們的思想是從沸騰的報紙上借來的——這是一個沒有獨立靈魂的時代。個人沒有理由向公眾展示他的生活。說出這真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被迫說謊更痛苦。

一個人高尚的時刻莫過於跪在地上,敲打著胸膛說出自己生活中的一切罪惡。界平想跪,卻找不到那塊承載靈魂的土地。她曾經幻想赤腳在海灘上跳舞,陶醉在月光溫柔而安靜的世界裏,跳給丈夫看、跳給那些和丈夫一同埋在南疆的戰士們看,海浪輕輕吻著,飄逸出詩情畫意的浪漫——這是夢,可這夢不做也好多年了。

難道,他真的想死在戰場上?

不,絕不是那樣的!

界平感覺自己坐在一架失控的飛機上,不知如何全身而退。

張連長給了界平一個婚姻的貝殼,二十年來,她在這個貝殼裏躲風避雨、安度四季。假如當初丈夫能猜透她的心思,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苦惱。有多少時刻想過那個男人,有多少淚水是為他而落,界平確實感到慚愧。二十年人間滄桑,世界已經截然不同,細糾過去的每一次疼痛、每一次絕望、甚至每一次獨自療傷,還有什麼意義呢?貝地城的月亮如此遙遠,遠得像初戀;戰爭如此之近,一本書又將戰爭的炮火置於眼前。可與丈夫的距離卻無法丈量,不知近遠,像縹緲的夢,虛無的殘酷。好在她為女兒付出了全部的愛,把女兒撫養成優秀的大學生。也許僅這一點,可以彌補對張連長的所有不公,可以填補那場婚姻的漏洞。

她覺得丈夫的命抵不上一個無花果,但當初“閃電張”的犧牲何等感人,那血染的風采、那無畏且勇於擔當的光榮,無疑曾像流星般照亮過戰爭時代。時光飛逝,硝煙散盡,中越建交如兄弟。英雄像落敗的花朵漸漸沒入了塵埃。沒有人再提起她是“閃電張”的妻子,電視台的主持人不再逼她上節目,記者不再追著采訪,但熱情的街坊老大媽,依然盯著那些試圖靠近她的男人,用能殺死人的老辣的目光,維護著英雄寡婦的貞節牌坊。

寂靜占領了寡婦的天空,像有預言降臨。

界平在婚姻的貝殼下,可以堂而皇之地思念另一個男人,一個永遠占據著她心靈和肉體的男人,至於張連長,卻像過世了千年的古人,隻有在特殊的日子、在政治的特殊時期,才得以提起。

爸爸一直是張薇心目中的英雄,是她的偶像和精神支柱。在多事且漫長的青春期,爸爸成了張薇內心傾吐的對象。她總是以爸爸的標準審視那些追求她的男生,在爸爸光環的映照下,她驕傲得像雞群裏的鳳凰,嘴角掛著神秘的微笑,麵部勾勒出詭異又不可一世的線條。

一些作家極不負責,為了贏得讀者的眼球,不惜捏造或歪曲事實,顛倒黑白甚至惡意攻擊。當八卦和謊言被亢奮的大眾持續消費,搞紅一個人和搞臭一個人,僅僅是手指點鍵盤的事兒。審醜時代,有時越是臭名昭著,反越有人喝彩。

上班時間還沒到,張微早早來到了白鷺日報社,她要會一會那位叫王子的作者。為了爸爸的聲譽,她有起訴他的想法。正像班主任說的:“人必須活在尊嚴裏。”班主任為了一條短命的哈士奇狗,和樓上的老鄰居打了三年官司。原因是樓上鄰居的花盆,在風雪之夜,落在了哈士奇的頭上。三年官司結束,班主任雖然熬白了頭,卻得到了兩千元的賠償和全班師生的傾情支持。那隻倒黴的哈士奇不知是否在天有靈,而感動於這樣的好教師。

張薇故意把自己裝扮得老成,像尖刻的白領,戴上長長的假睫毛,穿了緊身的連衣裙,踩了十公分高的皮鞋,走起路來像調試中的機器人。

大廳的廣告欄裏貼著王子的照片,一張端正的國字臉。張薇右手做出手槍的姿勢,眯著右眼,衝著照片啪啪地射了兩槍,像電影裏似的將手槍舉到嘴邊,吹吹了槍口上飄蕩的假想的煙霧。

突然,一個人站到身邊,張薇發現,此人正是照片上的人。張薇尷尬地將手放在衣袋裏,像檢查一張試卷似的看著國字臉。張薇非常失望,作為爸爸的戰友,這位王子也太矮太胖了,怎麼能扛得起槍,又怎麼能跑得過敵人。

電梯裏,王子偷窺這女孩,張薇表情生硬得像大理石。當王子走進辦公室時,她像飛蛾粘在蜘蛛網上似的也跟著進來了。

“新來的?”王子好奇地問。

“比你早一分鍾!”排演了多次的說辭在王子突然的發問中蕩然無存了,張薇尷尬一笑,露出了學生妹的青澀。

王子雙手掐著肥腰,上上下下地打量張薇。“你叫什麼?”

“張連喜。”這個名字可是她進入爸爸故事的通行證,心跳的撲通撲通聲暴露了她的膽怯。

像骨頭能調動狗的神經一樣,老連長的名字,無疑引起了王子的好奇,一雙鬆鼠眼滴溜溜亂轉。他恍然大悟,用粗而短小的手指指著張薇:“張連長的女兒?怪不得眼熟呢!”

“你為什麼醜化我爸爸?”

“我說他長得像劉德華,也沒人信啊!”

“我爸爸武功超強,一個人滅掉十幾個對手;他智慧超群,會德、意、英等六七個國家的語言;爸爸還能駕駛坦克、飛機……”

王子哈哈大笑,眼淚都出來了,如果身邊有條狗也會被他笑得發毛。張薇真想抬起一腳,直踢他滾圓的肚子,用尖尖的鞋跟在那裏戳個窟窿。

走廊裏的同事伸進頭來,想沾染點王子的笑料,王子擺擺手,像趕蚊子似的趕走了同事。

“你是說你爸爸是海豹隊員?”

“你寫他憨得像剛從麥田裏直起腰來的老農,不要說外語,就是普通話都脫不掉濃烈的山東味。你明明在搗毀我爸爸的形象!”

“好像你有兩個爸爸似的!”

王子吐出的話串成了一把匕首,慢慢刺入了張薇的胸膛。關於爸爸的故事,都是界平按照高頓的形象,一點點灌輸給女兒的。女兒一向以有如此卓越的父親而深感榮幸,仿佛血液裏也流淌著父親高貴的基因,也感染了優越於他人的無畏力量。

張薇內心湧出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品出了其中錯位的情勢,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拋入了深淵。

媽媽仿佛和某人通奸而生下了自己似的。顯然這種假設不對,誰都看得出,她和照片上的爸爸長得非常像,眼睛、耳朵、嘴形,無不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到底是誰歪曲了爸爸,是誰在欺騙她,是媽媽還是王子?顯然是王子!他以狂妄和嫉妒、誇張和忘本,流露出對英雄的不敬。真是哪裏有法庭,哪裏就有冤案。

《我的老戰友們》如同鋼針,刺在了界平的胸口上。難道丈夫真有自殺的想法?真的用敵人的子彈達到了自殺的目的?整個上午界平在辦公室坐立不安,心亂如麻,似乎在估量著這個從天而降的隕石有多重。這問題像夏季的蚊子,總圍著她轉來轉去,想拍拍不著,想趕趕不走。等到肚子發出饑餓的咕嚕聲,才發現午餐時間早過了四十分鍾了。

午後,界平拿著書來到白鷺日報社,年輕的門衛看到那熟悉的書,沒等界平開口,便主動告訴她王子出差了,得三天後才回來。

警察用警棍思考,作家用文字思考。界平不想再逃避,她已逃避了二十多年。二十年的生活像騰雲駕霧,活得那麼虛擬而無我。這書讓她從雲中瞬間跌到了塵埃裏。王子把人生的悲劇說成一種啟示,仿佛隻有悲劇的痛苦,才能從中發現新的人生感覺。悲哀是人類所能表達的最高貴的感情,同時也是一切愛的試金石。王子根本就是在炒賣別人的痛苦,在無病呻吟地醞釀廉價的哀傷,妄圖演繹靈與肉既合又離、既高貴又低賤的存在模式——這根本就是戴著麵具的表演,根本就是無恥的出賣和背叛。

自己的花季匆匆地丟在了二十多年前,而今卻為那時的綻放療傷。如果真像書裏寫的,丈夫在戰場上自殺,明白了這一切又會怎樣?無非給自己再加一筆靈魂的債?難道傷痛還少嗎?界平的視線迷失在層層綠意中,穿過環繞著廣場的芬芳,直通遠方的高樓。她突然明白女人靠回憶編織生活,男人的離去是女人堅強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