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頓堅實地站在雪鬆下,靜靜望著穿著新娘裝的界平。界平以為是錯覺,驚訝地捂住了嘴,當看到高頓標致性的微笑時,她像沙灘上的城堡,倒了下去。高頓一個箭步躥了過去,扶住了界平。界平慢慢恢複了神誌,像一隻被捕的鳥兒那樣撲騰掙紮,驚慌失措地推開高頓,扶著雪鬆。良久,他們無言相對,靜靜地審視著對方,觀察著曾讓彼此心疼的容顏,內心卻翻江倒海、電閃雷鳴。
就像人心一直是午夜一樣,他的到來如此可怕,以至於新娘子無法用言辭來表達內心的痛苦、尷尬和悲哀。有悲哀的地方就有神聖。當智慧對她已毫無用途,當婚禮也變得空洞乏味、當那些喜慶的話語在心裏變成塵土和灰燼的時候……看到高頓,界平感到生活再次為她打開了一道憐憫的泉源,使沙漠變成綠洲,把她從心靈的監獄中解救出來。
他們就那樣靜靜對望著,像在夢裏,無數的夢裏,他們守在一起,或手牽著手。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遠處的房間傳來喧鬧聲。
“我丈夫和你一樣,是軍人。”
“沒有人能和我一樣,你知道的。”
界平嚐到了苦澀的味道,嚐到了責備的冷箭。路燈的光線在光禿禿的樹影裏擺來擺去,灑下一片深灰的影子。
“你們訂婚的遊艇很漂亮!”
“你更漂亮!”
“你不該來!”
“誰該來?他們嗎?”
高頓新聞播音員似的臉上看不出是幸福還是不幸福。
他們再次沉默,似乎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不知什麼鳥在樹端嗚嗚地叫著。
“我們有……”界平剛開口,高頓就接過話頭,“一千一百一十三天,我們有一千一百一十三天沒見麵了。”
界平的臉扭曲了,好像巫婆用燒得通紅的針刺進她身體似的。四目對望,黑黑的眼睛燃起了一團團生機勃勃的火花,不再是刺探、觀察,而是關愛、傾訴、熱戀,仿佛隻有熱烈的擁抱才能消解彼此的相思,隻有肉體的纏綿才能化解致命的痛苦。
一個軍人大步走出來。
“有客人嗎,請他進來喝一杯吧!”
“那就給風安排個座位吧!”
眨眼間樹下空蕩蕩的。
新郎詫異地左右望了望,不安地摟著新娘的肩膀回房間了。進屋前,還回頭向黑暗探尋著,仿佛那裏藏著外星人的飛碟似的。
誠實成為負擔不起的奢侈品,而撒謊變成了不得已的交流方式。
因為軟弱、衝動、絕望或不得已,界平被動地走到了這羞恥的一天!她真想永遠沉入綺夢,千絲萬縷,纏在裏麵不再醒來。一千一百一十三天來窒息了她的生命,窒息了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從今以後,她將永遠得不到戀愛的自由,卻從此成為有罪的妻子。她不得不留在新房裏,留在同她的愛情格格不入的婚姻中。
她變得絕望了,她的悲哀是屬於哭不出來的那種。分離的一千一百一十三天後,她成婚的這天,讓她痛苦到死的人,像流浪鬼似的出現了,像無辜的看客。
“報道有誤?”
黑暗一層層地退去,界平看到了靈魂深處熾熱的炭火,發現內心是一座沸騰的火山。這火山燒灼了她一千一百一十三天,這火山差點奪去她的生命。凡是靈魂存在的地方,她感覺自己錯了。她不得不冰冷地參加一場熱鬧而虛假的婚禮,不得不扮演著舞台的角色。她陷入一場自製的狂風暴雨,沒帶雨具,淋得透濕。今天是平安夜,相傳耶穌今晚降臨人世。今晚,卻是界平的煉獄。
新娘躲在角落裏獨自出神,她好比一朵被掐斷的牡丹花,花瓣還沒脫落,就已萎靡不振,失去了香氣。
新郎返回到院子裏,茫然地站在新娘曾站過的地方,寒風陣陣,鬆樹搖來擺去。
“難道高頓沒死?讓她傷心絕望的人,依然活著?”
這真是個哲學難題!是個無法清掃的碉堡!他召喚記憶重塑新娘子的形象,派出靈魂去尋找被風帶走的意念。世俗的狡猾,波浪似的撞擊著張連長的胸膛,詭計的箭從耳邊滑過,他聽到智慧的夜空在低吟和譏笑。
在世人的眼裏,苦難是更容易談論的話題,幸福對人們來說太過簡單。新娘滿腹心事地坐著,像一隻打碎的花瓶又拚湊起來了似的。橘黃的燈光透過大紅的燈罩,映得滿屋發紅。張連長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婚姻是一次倉促的軍事比武,破綻百出、事故頻頻。如果早知道高頓還活著,就不會向她求婚。可是,她既然答應了,就應該把那人忘記。或許剛才僅僅是偶然,或許,她根本不愛那個人了,也或許,她是因為結婚而緊張,或因為丈夫要上前線而難過……
為情所困就像猩紅熱一樣,害過一次才能有免疫力。張連長默默向裏望著,如果像牛郎一樣需要一架鵲橋,他寧願做成鋼的。可惜,心橋無岸,他不知該如何喚回這個從河裏撈出來的新娘。他現在的心情,就像獨自回家,卻發現門鎖著,而自己沒帶鑰匙。活著必須遵守人世的規則,必須甘自屈辱,必須學會欣賞生活的清冷寂寥的美妙。軍人捍衛國家的尊嚴,卻有時捍衛不了人性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