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了他沉重的歎息聲。那聲音擊碎了她的堅強,粉碎了所有的假設,無情地諷刺了她的存在。
界平突然感覺委屈,鼻子一酸,淚就流了下來。新房可不是軍營,他不需要威嚴地進出。她起身下床,赤裸著走到沙發邊,掀開蒙在新郎頭上的被子,摸索他的臉,她摸到了一手潮濕。
終於,新郎用他所有的狂妄和貪婪,用他即將上戰場的賭棍式的最後一搏,把他的新娘,變成了靈魂的一部分,變成了男子漢完美的戰場。他將自己怨氣、怒氣、霸氣,一股腦和著精液灌注到界平的玉壺裏。他以完全的投入取得了完美的勝利,卻像打了敗仗似的丟鎧卸甲,像不睡覺就會死似的崩潰而眠。
界平哭了,她不知道這淚水是感動、是怕、是無奈,還是悲催。和高頓在一起的第一夜,她也曾哭過,她清晰地記得,那是幸福的淚水。
第二天,新郎的部隊奔赴了前線。新郎把新娘緊緊地抱在懷裏,他要永生永世地愛她。他答應活著回來。
這話聽起來就像山穀的回聲。
界平哭了,胳膊勾住丈夫的脖子,淚水沾濕了丈夫的軍裝。丈夫狠勁地吻著她,像不使狠勁再也沒機會似的。
崔加躲在火車靠窗的座位上,胸脯的衣扣隨著強烈的渴望上下起伏。他發現生活的全部幸福、全部意義,就是看到界平。他看到她,心就蕩漾起來,充滿了月光般的喜悅。當發現新婚夫婦熱烈地擁抱在一起,崔加感到自卑的惡心,在那仿佛無窮無盡的兩分鍾裏,他四次轉身,想出去透透氣或點支煙,又四次折回來。他無法忍受張連長的特權,無法忍受他那麼用力的摟抱那個女神,無法忍受他吻她的額頭和烏發。接下來的幾天幾夜,就連全能的上帝也無法將她淚水蒙矓的臉從崔加腦海中抹掉,仿佛她的淚是為他流的似的。
他以十九歲所能付出的全部瘋狂與熱情,愛著連長的新娘。他從未和人說起過她,因為他無法在說出她的名字時,不讓別人看出他嘴唇的顫抖和麵色的蒼白。即便戰友們聊起張連長的新娘,他也驚慌失措得骨髓酸疼。上戰場前癡迷、殘酷的單戀,讓他有了一個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沒有婚姻,有沒有戰爭,甚至有沒有法律,如果心裏沒有個傾心熱戀的女人,那日子根本就不值得過。
界平相信命,相信茫茫中上蒼主導著一切。她斷定她和高頓有緣無分,斷定必然成為過客,不然,為何那麼多事情都無望地發生過,又再次錯失著。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知道如何使愛情的花朵開放,命運在開著怎樣的玩笑,前方還有多少混亂的局麵,該怎樣去清除明堡暗碉?一個人要做一件愚蠢透頂的事,往往是出於崇高的動機。以是或否的態度對待生活是荒謬的,因為人生在世不是來發表道德偏見的。婚姻的真正弊病是使人某些稟性更加複雜,如保留了利己主義,並增加了其他自我意識。
在丈夫上戰場的日子,界平不知道自己思念的到底是誰,是高頓還是張連長?顯然,她總是夢見巨鬆下站著一個人,她驚喜地跑向那個人,喊著高頓的名字,可那人還是消失在黑暗裏。
她總是哭濕新婚的枕頭,總是懷念那個摟著她入睡的男人,那男人沒有一次是張連長。每次睜開眼睛,她都盼著高頓會再次站在麵前,哪怕一言不發。
界平覺得自己很卑鄙,很齷齪,甚至很淫蕩。
這就是愛情!不懂愛情的人,沒有真愛過的人,不會理解這種替換的痛苦和喜悅,不會理解夢幻與現實錯位的美麗。
界平在成為新娘子的第六十三天,收到了新郎陣亡的噩耗。
人們都以為界平被噩耗震驚了,茫然望著前來安撫她的首長,猶如在夢裏。“誰犧牲了?哪位?”
良久,她才回轉過神兒來,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剛殺完人一樣。她渾身顫抖,像一朵搖曳的帶露水仙。與她的悲哀相比,整個世界都微不足道。悲哀是天性的考驗,她感覺自己是多麼對不起他,多麼虧欠他,虧欠他一大筆愛情,虧欠他滿滿的如江海般蕩漾的愛情。至此,這位新寡的女人說不出有多麼可憐丈夫,又是多麼應該愛自己的丈夫,應該真情真意回饋他的深情。然而,就像不相信實彈手槍將成為六歲孩子的玩具一樣,不相信戰爭奪走了一切。
她崩潰了,絕望地哭喊著讓她大夢初醒的男人,那個從洪水裏將她撈上來的男人。醜陋的罪孽,像難堪的記憶一樣,是悲傷的特權。
人生的機遇不會像熟透的櫻桃般掉進衣兜裏,厄運卻像鳥屎樣落在肩頭。她還沒看清手裏的牌,命運卻搶先奪走了運氣。她不希望是丈夫的陌生人,卻並不比他的戰友了解得多。
悲傷的日子裏,時間長得像一輩子。悲傷困住她,卻困不住時間。沒人能看出來,這場婚姻,成了界平保護自己的防彈衣,成了她護衛自己家園的防火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