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平感覺自己像拉磨的驢,兩眼蒙住,兜著一個地方轉,一轉就是八個小時。她往宿舍走著,鞋跟有節奏地敲打著水泥路麵。街道悠長地伸進了櫥窗的側鏡裏,這種虛幻的延伸像電影鏡頭般演繹著大街上的故事:一輛從左向右經過的汽車會陡然消失,街道沉著地等待著它,可它不再出現,如掉進了黑洞一般;另一輛汽車,從相反的方向突然開來,也消失在鏡子裏。
鏡子的幻影混亂了她的思維,她想理清馬柱的問題,可大腦混濁得像泥漿。很長一段時間,她聆聽內心紛紛揚揚的雪片,滋生心底的寒氣凍結著發梢。生的困惑、身體的欲望以及心靈的貧血,讓她迷失了雙眼。路邊是新華書店,她像隻覓食的小雞,隔著玻璃窗向裏斜溜一眼,抬腳拐了進去。
這裏人少,安靜,飄著淡淡的油墨香味。界平隨手翻著一本散文。書架拐角處,一位軍人也在翻書,那翠竹般挺拔的身材,勁鬆般堅毅的形象,還有那專注的神情,界平內心突然波瀾翻湧,周身如電流激蕩。任何一位挺拔的穿軍裝的男人,都會讓她毫無防備地想到高頓。界平驚詫於渾身湧動的舒爽、陶醉,她癡迷地沉浸在軍人英武的幻覺裏。現實和幻覺糾纏著她的神經,蹂躪著她的血脈,她感覺雙頰發燒,手心出汗,雙膝發軟。
書店裏爆發出尖銳的爭吵聲,原來一位八九歲的小男生買了一本漫畫書,出書店時被服務員攔住了,漫畫書裏還夾雜著另一本書。服務員指責他是小偷,小男生臉紅得像晚霞,強辯說他表哥剛才替他交了書費的。
餓漢是聾子,強詞有時可以奪理。
“你表哥呢?不會沒出生吧?”服務員質問著。
解放軍放下手裏的雜誌,走到門口,“您好,老總。”
服務員聽到這天外飛來的頭銜,受寵若驚,殷勤趨奉。解放軍拍著小男生的肩膀說:“小強,怎麼不等著我。”
小強含淚望著付費的解放軍。
軍人的俠義之舉猶如新出爐的烤地瓜,香氣迅速彌漫。界平悄悄拿起解放軍放在櫃台上的書,似乎有靠近軍人的錯覺。那是一本國際時事雜誌。她毫不猶豫付了賬,不管是否喜歡,今天,她買的是感覺。
拿著那本透著油墨氣息的雜誌,走在青石板路上。一位拉二胡的藝人正專注而悠揚地拉著《二泉映月》,音樂悠揚而淒美,灰白的山羊胡子,起了毛邊的中山裝,以及那和善而無原則的五官,給人一種同生同樂的親切感。老人坐在馬紮上,一把陳舊的二胡支在腿上,微閉雙目,如癡如醉,身子隨音樂起伏著。不時有行人駐足丟下一些零幣,他並不理會,也不在意,依舊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中。這行雲流水般連綿起伏的旋律,猶如在傾訴人世間的辛酸苦辣、坎坷不平。界平掏出僅剩的五角紙幣,放在藝人前麵的生鏽而發黑的鐵盒裏。
一位十七八歲的臉上有刀疤的男子走到拉琴的老人麵前,推開界平,彎腰拿起鐵盒,一把抓淨紙幣,隨後又將硬幣像倒豆子似的倒進自己的衣袋裏。
搶劫老人,真卑鄙。
“喂,放下!不然我打斷了你的鼻子。”界平還沒開口,一位中年男子一把扯住了刀疤男子的衣服。
“小心他打斷你的腿!他是我爹,會少林拳!”
老藝人睜開了蒙矓的眼睛,衝中年男人點了點頭。圍觀的人群散開,該幹嗎幹嗎去了。
界平覺得那音樂不再那麼美了,盡管整個過程老藝人都沒中斷《二泉映月》的旋律。
“人是世上最好和最壞的動物。”回家的路上界平這樣想。
濟南的盛夏,清冽甘美的泉水從地下湧出,彙為河流和湖泊,家家泉水,戶戶垂楊。趵突泉、黑虎泉等彙集的護城河,深不見底,清澈甘甜,垂柳依依,荷香四散。
界平的內心像風景般的秀麗,那雜誌像拋光過的玉石,由於無法想象的原因,在界平的手裏熠熠發光。她抱著雜誌,像抱著一個陌生的小世界。界平依在被子上翻著新買的雜誌,那火藥味十足的東南亞局勢、新奇的異國風情,吸引著她。突然,一幅照片讓她把眼珠子差點瞪出來:高頓陪美女站在陽光燦爛的遊艇上,高頓穿著軍裝,摟著穿著黃色連衣裙的美女,他們臉上蕩漾的笑容海洋般湛藍透明。
界平所有的堅強像海浪衝擊的沙堡,瞬間粉碎了。妹妹的冤死,自己未婚先孕的艱難,以及孩子夭折的悲痛,終於像灼熱的子彈,擊穿了她的胸膛。她沒發覺流下淚水,她倒希望能淌盡最後一滴血。她羞愧、煎熬、惴惴不安,仿佛身體裏沸騰著疼痛的火山,正燒灼著她的青春和生命。她終於喪失了對肉體、精神和夢想的全麵掌控。
長篇通訊報道了高頓如何練就成了軍事人才、戰爭英雄,順帶介紹了他一見鍾情的婚姻,女方是部隊文工團的演員。
界平由著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淵,諦聽深淵裏墜落的風聲、死亡的哀鳴和種種破碎的響聲。她曾堅信他的愛,給他的離開編造了許許多多可信的理由,隻要他能出現,她依然會毫不猶豫地撲向他的懷抱,拋棄所有怨怒和悲傷。然而她期望的正是他穩如磐石的棄絕、遙無音信的背叛、卑鄙的操行。她一點也沒有想到,花容月貌,風魔人心,愛情已走出她的生命。她看著雜誌上被記者偷拍的照片,心好似炮火轟炸後的土地,硝煙還沒有散盡,默默不作聲的蜘蛛,已在暗地裏結網,侵占了內心的每個角落,吞噬了她所有的欲望。
可以丟掉一切,但絕不能動搖希望。高頓一直是她堅強的希望,是她生命的氧氣。她可以不要曆史,不去回憶艱辛的過去,可以忽視養父猥褻的摧殘,忍受馬柱的恐嚇,甚至,忍受命運賜予她的一切災難。她相信有一天高頓會突然回到她身邊,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而今,他的愛情果然碧海藍天、星光燦爛,甜蜜得像五月的花海,幸福得像雨後的彩虹,可女主角卻換了別人!
絕情絕義!
再沒有比打碎希望更殘酷的事情了。希望是蛋殼,殼不存,蛋清和蛋黃必然隨之消亡。那天夜晚,在劉紫荊甜美的酣聲裏,界平想到的都是各種各樣的悲慘故事,包括那位拉二胡藝人的不孝兒子……
這世界還真是在病中!這不是她夢想的世界,但這就是世界。手放在鋼琴上並不意味著音樂,擁有過愛情並不等於擁有愛人。今夜,天空和她一起精神錯亂。她額頭滾燙、腳踝發軟。那美好的愛情,將永遠埋葬在過去的時光裏。真情換回的是猜疑和謊言,然而從他的世界離開又是多麼困難。她巴望著變成一滴雨,消失在河流裏、淹沒在夾縫裏。
泉城一夜暴雨,夜深的風像巫婆的披風,驚雷滾滾似炮火轟鳴。黑暗中影影綽綽,搖曳披拂,忽兒豎直,忽兒傾斜,仿佛巨大的黑浪,翻滾向前。河流暴漲,街道似川,狂風得意忘形地肆虐著,仿佛這是人間地獄。
鍾的秒針奔跑著,就像一隻凶狠的藏獒,撲向垂涎已久的時刻。界平影子般急匆匆鑽進了暴風驟雨裏,像射向靶心的箭,奔向護城河……雨,雨……隻有那淋漓的雨才能衝刷她的煩惱……隻有那狂暴的風,才能席卷她的憤怒……
楊柳瘋狂地抽打著,河水像發狂的魔鬼拍擊著巨浪,濺起凶惡的憤怒。小船斜翻在浪濤裏,轉瞬不見了蹤影。界平站在護城河的橋上,雙手緊緊握著護欄,狂風撕扯著她的頭發和衣衫,像要剝奪她僅存的尊嚴。她意識到這承受風雨的洗禮不是今天才決定的,而是在很久以前,當她站在妹妹的墓前、當高頓離開、當失去嬰兒的瞬間,她都曾想讓淋漓的暴雨洗淨自己的骨骼和靈魂。閃電在夜空炸亮,天地通明,高高的橋頭上,界平火紅的衣裙、披散的長發和晶亮橋麵、憤怒的河水,成了獨特的風景畫。
“每個人心裏都有自殺的種子,但絕不是我!”
突然,驚雷炸響,狂風吹得護欄哢哢作響,界平來不及撤離,隨著破碎的護欄,被卷進了滾滾的濁流裏。
天漏泉城,大街小巷積水如川,商店、教室雨水倒灌,地勢低窪的房屋像沙堡似的倒坍了。
軍隊緊急行動,抗洪搶險。一支連隊沿著護城河向低窪居民區冒雨急進。突然,白光光的閃電劈開黑雲。一個紅衣人墜入河裏,像電影鏡頭,赤紅的顏色隨著驚雷,沒入黑暗中。連長張連喜收住腳步,喊了句“救人”就跳入了湍急的水裏,瞬間沒了蹤影。另有一位叫崔加的戰士,也像鯉魚似的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