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3 / 3)

他們談話時所體驗的沉重心情至今沒有離開她。經過很長時間的間隔,她忽然感覺到悲傷的並不單是她自己,還有那些即將上戰場的戰士們。內心的感覺疲遝了,甚至停頓了,心裏仿佛堆滿了垃圾,很難清掃出去。

他們慢慢舞著,任何語言,此時,都是第三者。

從界平進來的第一秒鍾,崔加就成了俘虜,目光被她牽著,心思被她帶著。這位讓自己差點尿失禁的病人,成為整個青春期、乃至在整個戰爭時期滋潤著他的柏拉圖式的愛情源頭。真理讓豬吃掉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精力旺盛地迎接一天了。天真而多情的他開始了孤獨的狩獵生涯,慢慢地將她理想化了,為她寫詩。把一切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部歸附於她,稱她仙女、天使……可除了遠遠地看她,他什麼都不敢做,不是怕尿失禁,而是怕心失禁了。

崔加像地下黨似的一首一首地寫情詩,可沒有一首敢送到界平的手裏。有一次,他將美女比喻為月亮的詩謄寫得幹幹淨淨,鄭重地裝進信封裏,虔誠地守在紡織廠的門口。可當遠遠地看到界平走來時,他竟然雙膝發軟,差點摔倒,不得不扶住老槐樹。當界平高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裏,他的膝蓋才像大腦似的靈活起來。被愛情俘虜的他像被捉住的小野獸,茫然失措地往四下裏張望。

多年以後,當他試圖回憶界平的模樣時,卻發現無法將她從那些詩化了的意念中分離出來。

人們都說張連長從河裏撈了個漂亮媳婦。

界平曾經曆過驟然來臨的愛情,仿佛九霄雲外的雷霆,電光閃閃,顛覆生命,狂飆吹過心靈,席卷意誌。然而那璀璨的愛情像流星,光芒四射地劃過天際,短暫而美麗,從此卻墜入永夜的黑暗、無盡的痛苦深淵。而張連長的溫暖卻像冬日的陽光,雖不熱烈,卻能驅除冰寒,雖不耀眼,卻能照亮長夜。發自靈魂的熱乎乎的溫暖,踏實而厚重的感覺,讓界平答應嫁給這個軍人!

意有所舍,心猶未甘,她隻好把高頓放在超凡的境界。她已經不思念他了,他安放在她心靈深處,比埃及國王的木乃伊在陵墓裏還有尊嚴,還要安靜。這偉大的愛情如同加了防腐香料,隻能在沉重的金字塔下散發出迷人的柔情蜜意。

聽見張連長的腳步,她就心跳加速,但兩人久坐在一起,心就沉了下去,像多年的老夫妻,少言且默契。自從決定嫁給張連長的瞬間,界平感覺心頭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有了這張油亮的燙金紅紙,她成了有家的人,成了有人關心、有人在乎的人,也因為有了這場婚姻,那些貪婪的、流氓的目光或酒後試圖亂伸的手,就會自動離她而去。

當崔加得知張連長要和界平結婚時,他突然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仿佛張連長是魔鬼,搶了本屬於他的新娘子。崔加被幻想的痛苦壓得喘不上氣來,和吃了不潔食物的戰友們一起病倒了。戰友們吐空了肚子後便恢複了健康,他卻搭乘著食物中毒的幸運之車,痛痛快快為愛情死去活來了一回。在病床上,他每時每刻都想念著她,為她而痛、為她而吐、為她而失眠。眼淚是必不可少的潤滑劑,有了它,他一廂情願的愛情就有了足夠的戲劇效果。他試圖為愛情犧牲生命,感動於自己偉大的真情。自此,他詩歌的主題由對愛情、生活的歌頌,變成了對惡勢力的詛咒、青春的傷感和未來的幻想。

因為是戰前,又是英雄的軍婚,總是低調行事的界平無意中成了媒體關注的焦點。作為英雄故事的女主角,身體已風化成形象,靈魂變得透明。婚姻隻是途徑不是結局,媒體相信這喜慶的照片,相信神奇的力量會在億萬民眾的心裏發酵。界平感覺自己的鞋子還沾著過往的泥漿,就被推到了明星婚禮的紅毯上。當讀到報紙上戰前軍婚的報導,界平感覺自己像偷了東西被當場揭發了一般,說不出多狼狽。

愛情是比欲望更強烈的東西,也是抵製誘惑的唯一理由,而婚姻不過是用來抵製欲望最脆弱的武器,就如同拿著玩具槍對付老虎。明白這一點,需要付出很多眼淚或心血。

在商店試新娘裝時,界平從鏡子裏看到了麵色蒼白、神情憂鬱的自己,一個並不開心的出嫁姑娘。

鏡子裏突然出現了高頓的形象,界平無聲地笑了,這笑容背後的苦澀,隻有自己知道。界平不在意時間,不在意鬧鍾的嘀嗒,感覺那些逝去的時間沉澱出冰冷的分量,而未來依然終結在冰柱上。時間停留在那特定的一天,那天戰友們和工友們有酒喝,有糖吃,可以放肆地跳舞。在時間的邊緣遊走,界平感覺被永久地困在這裏,困在軍營裏,困在一種規則裏。這是她選擇的婚姻,她渴望喜慶的紅光能滲透她,驅趕她靈魂的陰霾與寒冷。許久以來,從貝地城那個男人不辭而別開始,沒有東西能溫暖她的靈魂了。

在商店,界平被人撞了一下,撞她的小青年泥鰍似的溜進了人群裏。回到宿舍界平突然發現包裏有個信封,抽出折疊的信紙,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我的女神!你不能嫁給張連長!!!

界平以為是某個戰士在和連長開玩笑。她哪裏知道崔加為了這幾個字一夜無眠,聞著被窩的臭氣,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寫了三十幾頁的情書,十多首情詩,可打包準備寄給界平時,又退縮了。他既怕被張連長發現,又怕被戰友們嘲笑。天亮的時候,才在戰友們的酣聲中,用左手匆忙寫了那句話。

崔加已跋涉過,在無愛的生活裏遊泳。如果沒有愛,每一塊石頭都會失去自己的影子,每一棵白楊都會枯萎,每一眼井的水都會被人從源頭下毒。他坐在美好生活的廢墟上,幾乎被痛苦擊垮,因絕望而不知所措,因痛苦而茫然。“今天必須把愛留在心裏,否則我怎麼活過每一天。”

界平往玻璃窗上張貼紅喜字,張連長從後麵抱住了界平,輕輕地在耳邊問道:“親愛的,開心嗎?”

難道他看出了界平的憂鬱?或者感受到了界平的不安?

界平轉過身來,捧著他的臉,像審視一塊做衣服的麵料,把頭埋在準新郎的肩頭。

不論什麼時間問她在想什麼,她總是說,在想事情。看到這情景,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現出那種唯命是從的奴隸般的忠誠。

“我會讓你幸福的!”

這話好耳熟,當年,高頓也說過。

界平用閱讀的雙手,已把高頓翻譯成自己的書。

張連長聞著她身體散發的香味,喜形於色。她的整個體態、她的頭、脖子和雙手,他每次看到都為之傾倒。他覺得人生從沒這樣好過,他真希望生一群孩子,沒有戰爭,洞天福地,有界平在的地方就是世外桃源。

崔加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那場軍中的婚禮,潰敗的感覺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他感覺會死一百次,然後再一百零一次地爬起來愛那個女人。當全連都為連長的婚禮而喝彩時,他提請去站崗值班,遠遠地躲開那歡慶的音樂、喜慶的笑臉和飄香的美酒,更遠遠地躲開絕望的深淵。他甚至覺得為心愛姑娘的婚禮站崗放哨,既偉大又癡情,既無私又鄭重。

多情的風把婚禮的喧鬧殘酷地送到崔加的耳朵裏,他不得不咬住舌頭,以免罵出臭氣熏天的話來。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站崗時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聲裏包含了對整個世界的嘲弄。

軍隊領導主婚,紡織廠領導講話,戰士和紡織女工們為這革命意義的聯姻,狂熱地興奮著,仿佛今晚他們也入洞房似的。記者們在討得喜糖之後,抓緊趕寫戰前婚禮的報導,這具有特殊意義的婚禮,昭示著軍隊和整個社會對戰爭的信心和激情。

界平穿著火紅的新娘衣裙,戴著紅頭花,像一朵精致的玫瑰。

大廳裏推杯換盞、歡聲笑語,祝福的話一籮筐。新郎被戰友拉去喝酒,稍得喘息的新娘到院子裏透透氣。內心有一個冰點,似乎別人的歡笑與她無關。當事人總是明白得那麼晚,缺乏必要的敏感,在理解珍貴的、優雅的和美麗的東西時,總是那麼遲鈍。虛妄的歡樂已封閉了心靈的窗戶,生活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靜止。

她向燈光照不到的院子走去,突然收住了腳,驚得魂飛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