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濁浪滾滾,勢如破竹,凶惡地掃蕩著一切。戰士們焦急地望著河麵,不見張連長和崔加。整個世界就是一個水係的黑色偶然,模糊不定的波浪突然出現又漠然消失,一輪輪地湧來抹去,好似魔鬼的戲法。
一分鍾、五分鍾……絕望蹂躪著戰士們的心。
突然,在洪水翻卷的岸邊,露出了三個人頭。士兵們像看到太陽一般驚喜,從張連長和崔加的手裏接過了昏迷的女人。
界平被戰士們送到了就近的部隊醫院。
憤怒的天空終於恢複了平和的性格,露出了熱情的笑臉。陽光清新而熱情地照耀著泉城,幸存的鳥兒歡快地在枝頭鳴叫,涼爽的南風越過千佛山,撲麵而來。仿佛昨夜不過是一場沒有色彩的夢。
界平一直昏迷不醒。時間是失蹤的麵具,現實生活如同宏偉的海市蜃樓被風雨扯破了,背景彌散,露出水霧的原始形態。
張連長也不知道這女子叫什麼、哪裏的人,那入水的一團紅色,是被風吹的還是自己跳下的?
界平慢慢睜開了眼睛,夢遊似的看著前方。草原盡頭,月亮升起,又圓又紅,一隊人字形的大雁從月亮上飛過,片片雲影像彩帶,浮在月亮周圍,左遮遮,右露露,月亮終於升到清冷冷的天空,白晃晃一片晶瑩,朝泉城灑下一片皎潔,高頓站在橋頭上……
“高頓……”
界平的手微微抬向張連長,張連長遲疑地接過她蒼白的手指。錯亂的界平感覺那已不是自己的手了,兩顆淚珠滾下眼角。她像看到一線希望,在未來搖搖晃晃,又像發現了一枚火紅的柿子,孤獨地掛在枝頭。
“高頓……馬上就到!”張連長安慰著陌生女子。
監護儀突然報警,心髒驟停,病人再次昏迷。護士按了急救鈴,醫生們推著儀器擁進來,立即進行電除顫,心髒注射三連針。被安排陪護的崔加嚇得麵色蒼白,仿佛該急救的不是那女子,而是心律狂亂的崔加。他見過人的死亡,初中時,老師要崔加站起來背誦課文,他剛剛站起來,老師就心髒病發作倒下了。他被死亡的迷霧弄得暈頭轉向,儲存在膀胱裏的廢水不受控製地順著腿溫暖地流了下去。
看到醫護人員在急救,崔加第一個反應就是憋住水管,以免再尿濕褲子。對他來說,忍受別人的病痛比忍受自己的小便容易得多。
女性的病態有不可言傳的美妙,崔加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玩味,他從來沒領略過這種雅致的昏迷、美麗的五官、睡鴿似的姿態。他哪裏知道,他尿急的反應正是因為床上這位如詩般的女人。一想到如此美麗的女孩,卻差點以慘劇收場,而軍營裏那些粗糙的戰友,卻嘲笑他的看護任務,就愈發感慨造物者的殘酷。他日夜陪伴著她,想象著牛郎陪著織女、寶玉陪著黛玉……無際的幻想讓崔加走火入魔。
馬主任接到界平自殺的電話著實嚇了一跳。界平差點被洪水衝走。如果“威脅”這個詞不露出傷人的射線,馬柱也不會那麼自責和恐懼。那小小的陰影像快速挖開的墳墓,散發著令人驚慌的惡臭。
被人誤解為自殺,界平不知道自己是該哈哈大笑還是痛哭流涕,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認倒黴。她一心一意活在幻想的世界裏,仿佛一位即刻行刑的死囚,不拿未來擱在心上。
她終於明白一個人隻能走在上天設定的宿命之路上。
她以一種無所畏懼的從容,開啟了另一種生存狀態。
界平像一座高壓變電站,馬柱再也不敢靠近,再也不敢伸出多情的手了。國王也有禁忌,何況一個車間主任。
月亮羞羞答答地升起,又圓又白,緩緩移動著步子,向泉城灑下片片月華,大大小小的泉眼噴勃著晶亮的快樂,穿城而過的河流承載著道道銀光,這些白光好像一條條無頭蛇,遍體明鱗,盤來盤去,一直盤到河底。
明晃晃的河道裏銀波流竄。
河水很健忘。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站在一大群人當中,又是音樂,又是舞蹈。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對世界、甚至對自己盲目的怒火,這反而增強了獨自麵對孤獨的勇氣。暴雨之夜似乎已經離她很遠,仿佛相隔了半個世紀,中間到底出了什麼事,使前後的自己如此陌生。界平小心翼翼地不讓任何表情泄露內心的痛苦。這些人揮霍如王侯,一腔沒有著落的野心和荒唐無稽的狂熱,旋轉在舞池中間,驕傲得不可一世。界平想離開,希望自己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牲畜一樣喑啞、安詳。
張連長攔到她麵前,邀請她跳舞。這個人救過自己,無論如何她都不好拒絕。張連長被評為“抗洪搶險英雄”,事跡在各大報紙上連載。他們隨音樂進入了舞池,她僵硬地挪動著身體,像被綁架了似的,努力調整著情緒,盡可能露出溫和的笑容,可連自己都感覺虛假。她的手被握在張連長手裏,覺得又生硬、又顫抖,如同一隻鸚鵡,雖然被捉住了,還試圖飛走。
窗子打開,微風灌了進來。一股獨特的氣息向她飄來,高頓身上特有的氣息,瞬間喚醒了冬眠的欲望,混淆了長夢與記憶的細微區別,好像記憶還有一種深沉、持久的呢喃,駕馭聲音的呢喃之上。
看向張連長的目光軟化了,他英武的側影,和善的表情、放在她後背有力的手掌,悄悄地感染著界平。玫瑰紅的色彩伴隨著浪漫的音樂,和著習習香風,好像一陣狂飆,吹遍了她的靈魂,氤氳了她深藏的欲望。她有些微醉,有些眩暈,像喝了酒。
“你冒充了小強的表哥,替他付了書費吧?”
“那你也是小強的表姐,你也做過小強的算數題!”
“也許你慫恿了一個小偷。”
“孔乙己怎麼說的來,竊書不能算偷也。”
有了這段序曲,兩人似乎跳得更和諧了,像老朋友似的。她的手是溫暖的,這溫暖讓他回憶起別的場景,雖然有些感覺永遠埋藏在心裏。二人笑容拘謹,仿佛在睡眠裏,夢境彙合在同一領地,與外部聲響隔絕。
“謝謝你!”
“謝什麼,我連豬都救了……”張連長感覺比喻得不恰當,不好意思地笑了。
兩個一百八十度旋轉,張連長把界平帶出了舞池中心,慢慢晃到角落裏。他不想讓人注意他們的談話。
“你曾把我當高頓!”
“我也曾把你當雷鋒!”
一層烏雲飛過界平的臉頰。他哪裏知道,“高頓”這個名字不但是界平的毒藥,也將是讓他足以發瘋的毒藥。
很多人不敢愛,是因為太多的事情,太多的過去與未來糾纏不清,而她不同,她隻有現在。他們聊起了中越即將開始的戰爭,聊起了風吹落葉似的命運。
“沒有人能毫發無損地走過戰爭,這必然是一場惡仗。你賭高頓,我賭戰爭!說句掏心窩的話:我沒打算活著回來,因為老天不會給我這種獎賞!”
“我在和將死的人跳舞嗎?”
“別忘記了,是我救了你。”
“我正努力記著,我在想該怎麼救你一次。”
“你上演了一出可怕的悲劇。”
“你剛說什麼來著……沒有人能毫發無損地走過戰爭……”
空氣裏有一種怪味,好像米飯變質,變酸了一樣。界平不敢看他的臉,伏在他的肩頭默默望著人影晃動的舞廳。兩人都沒發現,他們彼此靠近了,幾乎是衣服貼著衣服。
張連長的靈魂將置於炮火之上,戰爭將他推到另一條路——血流成河的艱難之路。說到底,戰爭就是肉體扼殺肉體的藝術。在這條血腥之路上,無論是不是英雄,每位提著生命衝鋒的戰士,都已超過了人與夢想之間的深壑。界平望著這張男子漢十足的臉,她想記住他,甚至用這張臉覆蓋另一張讓她痛苦的臉。她知道,她稍表現溫情一點,就會把自己毀掉,也就是說,就會把自己跟他聯係在一起,拆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