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平回到濟南,再次守在紡織機旁。車間裏充斥著蜂鳴般的噪聲,線軸群舞,絲線抖動,機床繁忙得好似抽筋的生活。界平像一個木偶,精神遊離在他方。她知道這很危險,曾有位女工睡意昏沉,頭發卷進了機器而喪命。她竟然盼望著高頓出現在機車邊,出現在下班的路上,甚至出現在宿舍門口。她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在妄想、在逃離現實。他因使命而離開了,無須任何借口就跳過了良心的所有深壑。
車間技術員馬柱在界平身後走來走去,指導著界平操作,帶著獵人對獵物的熱情,身體時常碰觸界平的後背和胳膊。而此時的界平,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姑娘,嚇得像刺蝟似的縮起頭和四肢,卷成一個刺球。她再也沒力氣去做從前的自己,其實她和同事們一樣,需要有家的支撐、親人的關愛才能幸福。女人的成熟,有時三天就完成了。
勞累一天的界平總是早早休息。同宿舍的劉紫荊每晚都像發情的貓,男友敲門後,他們便消失在迷人的夜色裏,給界平製造了享受孤獨的空間。她躺在床上,大腦裏滿是高頓,枕頭是他,被子是他,窗子是他,空氣是他,思念讓她陷入巨大的混亂中。他散發著咖啡色光澤的肌體,他溫情的擁抱,他淵博的知識,都勾起界平深深的愛。她恨他,恨意不超過五分鍾又會思念他。她不再哭,她已沒有了淚水。教訓誠然可貴,卻終究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本性。給她一萬掃把,她也沒法把高頓清掃出夢境。
午夜醒來,黑暗發出邀請,她再次肆無忌憚回憶那美好的愛情。有那麼一刻,界平感謝上蒼,讓她享受了轟烈的愛情,僅憑那三天的回憶,就可幸福地度過此生。她沐浴在一種深沉的寧靜中,再一次伏到窗口,仰望著夜空,繁星點點,新月如鉤,將光華溫柔地灑向她的所在。她再次感到愛情與永恒攜手並肩,永不終結,永遠溫暖著她的世界。
劉紫荊像嘰嘰喳喳的麻雀,不停地讚美男友的可愛和真誠,讚美他的智慧和善良,他似乎有數不盡的優點。他的吻、撫摸、擁抱和……界平茫然地望著黑夜。幸福果然都是相似的。戀愛女人的快樂,原來根本不是唯一,甚至很普通也很低賤,豬狗一般的低賤。
如果不想萬劫不複,就要學會思維。激情的生活過後,男人外出飲酒傻樂,而女人還在燈下等著,等到後背長滿蜘蛛網,眼裏盡是委屈,心底無聲無息地嗚咽。就像被拋棄的小男孩追在一群大孩子後麵跑,這種斷然而安靜的哀傷,注定是癡情女人的命運。
劉紫荊懷孕了,還沒來得及將消息告訴男友,就收到了男友的分手口信。當劉紫荊哭訴著說已懷孕時,男友生硬地從電話裏回了兩個字:做掉!
劉紫荊大罵他卑鄙無恥流氓,至少應該給一筆人流費和保養費。就像闖了紅燈又撞了護欄的司機,逃脫不了罰款的處罰。最好的敵人就是立刻死掉的敵人,劉紫荊咒男友出門就撞到車輪下。由愚蠢和絕望所生的行為,彼此常常難以區分。
劉紫荊是貞女又是蕩婦,是女奴又是女王。正是對愛情的希冀讓她坐在了地獄之火上。她詛咒肚子裏的孩子,用拳頭不停地打自己的肚子,仿佛那裏盤著一條毒蛇似的。她伏臥在床上,哭得稀裏嘩啦,仿佛帶給她痛苦的不是那個負心的男人,而是肚子裏的孩子。界平無言地陪著劉紫荊。悲劇原來也是相似的,疼痛卻各有不同。
界平陪劉紫荊做了人流。劉紫荊像死過一次似的蒼白、痛苦、委頓、乏力。劉紫荊告訴界平,她要嫁一個比前男友好一千倍的男人,氣死那狗操的。
“時間是最好的醫生。”界平安慰她。
“下一任男友才是最好的醫生。”
“讓媒人在醫院裏尋找了嗎?”
“你沒有戀愛過,不知道男人的妙處。”
界平突然被劉紫荊逗笑了,她愛得瘋狂、恨得熱烈。對她來說,生命是活給前男友看的。很多人不敢愛,是因為太多的記憶與未來糾纏不清,而劉紫荊不同,她隻有現在,隻有肉欲的愛情。
愛上混蛋和愛上聖人,都要看緣分。
劉紫荊慢慢從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傷痛中恢複過來時,界平發現自己月經也過了預定的日子,這新奇的擔憂像幹旱的沙漠突然烏雲滾滾,帶來的是別樣的幸福和滿足。“高頓的孩子,要是能懷上他的孩子多好!”
在那遙遠的世界裏,那個比月亮還要遙遠的世界裏,愛情無堅不摧,創造著奇跡。清晨,界平突然有了想吐的感覺,她看著鏡子裏的臉,笑了,笑得非常私密和幸福。她掐算著日期。“如果高頓某一天出現,發現了我牽著長得非常像他的男孩,又會怎麼樣呢?”界平想象著,編織著無數種可能的未來。她愛他,她覺得能懷上他的孩子,絕對是上天的旨意,是命運絕佳的安排,更是妹妹的期許。
界平低調地活著,除了工作,她盡量避開人群,縮在自己狹小的空間裏。
劉紫荊誓將男女追逐的大戲延伸到世界盡頭。劉紫荊再次熱烈地戀愛了,奔放地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她是個絕對派,是那種沒看到過鱷魚就以為鱷魚不存在的人,仿佛也隻有她能分辨出狗和魚的不同。她生命不息、愛情不止,天堂還是地獄,完全由情欲決定。
身體裏突然有了一個孩子,無疑是界平劃時代的事情,是人生的另一種概念。界平固執地認為,這是妹妹的精心安排。高頓走了,孩子來了,但願是男孩,像高頓一般英俊的男孩。孩子占據了界平大腦的所有空間。在她的意識裏,已穿過清醒、穿過睡眠、穿過生死,嚐到了愛情的味道,嚐到了做母親的甜美感覺。
她從沒真正做過自己,當母親的感覺讓她異常富有,仿佛她是王後,有一個富饒的王國在等待著小王子繼承!
界平的靈魂在讚美上蒼。絕不會像爸爸媽媽那樣把女兒們送給別人!富可傾城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多不得已。所有的不得已都是荒唐的借口!
界平永遠不會原諒爸爸媽媽!大逆不道的手在她靈魂上劃了一道永遠不能治愈的傷痕,像風濕一樣,每逢陰雨天,都會難以忍受地抽疼起來。她的內心成了一座奇特的島嶼,一個慈母、一個聰明的嬌兒居住之地。昔日的悲傷已經遠去,而她的幸福才剛剛開始。
車間技術員馬柱買了兩張電影票,邀請界平晚上看電影。
夕陽在高樓和樹梢間告別了天空,五彩祥雲布滿了西天。一群白鴿滑翔而過,帶著監視者的眼神,滑過樓群、越過大明湖,往千佛山的方向飛去。界平在工廠門口把電影票送給了雲寡婦。雲寡婦總是用探照燈似的眼睛貪婪地掃射著馬柱。
電影開演後,大廳裏黑了下來,雲寡婦坐在了馬柱的身邊。雲寡婦一個暗示性的微笑,省略了許多步驟,受到暗示的馬柱將手向大腿深處探去。突然,馬柱大腦噴血,呼吸窒息,手停在了毛茸茸的世界裏。這女人沒穿內褲!
電影還沒結束,他們就滾到了雲寡婦的床上,當然,他們可不是去聊天的。雲寡婦堅信任何一把劍唯有試過之後方知其效果。
“我的英雄戰士。”
“沒穿衣服的能連續戰鬥的戰士,你說是吧?”
有那麼一刻,她奢望高頓會來敲她的門,會陪著她生產,兒子會在爸爸的手心裏慢慢成長。界平倒在床上,為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心碎。高頓把生命的種子放進她的子宮裏,把愛種植在她的心靈裏,他卻不見蹤影。一走又怎能了之!愛恨交錯,她時而愁雲慘淡、悲傷沉入心底,仿佛冬天的風,在荒涼的海角嘯叫著;當撫摸日漸飽滿的腹部、感受嬰兒的踢動時,她又會如沐春風,甜蜜而溫柔,備感生命的偉大和愛情的神奇。成千上萬的可憐人在時間裏無望地行走,那是昨天,這是今天。界平終於明白高頓永遠是她的現在。
一九七六年夏秋時節,界平去了貝地城。那裏有妹妹,有愛情的故鄉,有太多太多的美好回憶。她要在貝地城把孩子生下來,讓妹妹啼聽來自她們家族的喜訊。
南風攜帶的海腥氣味,比界平聞過的任何一種花香都誘人。界平住進了從前的招待所,長得像麵餅式的服務員邊給界平辦理手續邊和同事聊天,一副做了噩夢似的表情議論著北山鬧鬼的傳聞。
“晚上,洪姑娘從墳裏出來,在北山上唱歌。有人說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也有人說是‘貝地的北山上,有黃金萬兩,那埋藏的寶箱裏是人間天堂……’”
從別人嘴裏聽到妹妹的生前身後事,她覺得好像妹妹被活埋了。世人的心已成了不毛之地,除了貪婪,沒有東西能夠生長。在這個沒有同情心的社會裏,必須學會無氧生存。她好幾次試圖把臉轉過去,不瞧麵餅式的服務員,可她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雕塑盤踞在那裏。界平心中產生了一股異樣的衝動,猶如重要的話要脫口而出,卻被結巴阻礙著一樣,這股衝動就堵在了喉嚨裏。
界平入住了從前的房間,家具擺設與之前沒有變化,依然是那個向陽的窗台、依然是南北向的床,以及紫紅的寫字台和椅子。十個月過去,中間有許多人在這張床上睡過,有許多人伏在窗口向外張望過。她和高頓的三天在時間的那頭,她和腹中的孩子在時間的這頭,仿佛扁擔挑起的是兩個世界、兩種生活、多種悲喜了。人們總以為知道為什麼不幸,卻很少知道為什麼幸福。從別人的災難中獲得的幸福長不過一次性高潮。
“假如我向服務員坦白我是誰,議論就會自動瓦解。”一種惡意報複的思緒製止了她,仿佛有什麼東西緊緊拽住她的衣襟。
她坐在潔白的床單上,撫摸著柔軟的被褥,像撫摸著高頓的肌膚。一陣冰冷的感覺躥過體內,仿佛血液、心髒、思緒全停擺了。她一直以為,對高頓的感覺像陽光下久曬的花布,慢慢褪了色彩,可當再次坐在這個房間,淚水像突然造訪的陣雨,簌簌地落了下來。高頓曾埋在她懷裏,親吻著她的乳房,她曾想他們會永世在一起,會生一大群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