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人的心就是時間的玩物,在時間的戰場上,有誰不是賭棍,攜著性命倉促前行。一直以來,界平逃避那些說辭,不想掉進假定的陷阱裏:他已有了漂亮女友?他當軍人的父母不同意?再或者,機密的工作讓他不得已?界平很快否定了最後一種可能,再怎麼不得已,總會留句口信的,又怎麼能像風一樣無影無蹤。叫人感傷的漁火,在暗沉沉的海平麵上閃閃顫動,忽遠忽近,忽明忽暗,裝模作樣地顯露迷人的魅力。
她默默地轉動著腦袋,好像一隻聆聽獵物動靜的獵犬。教人心緒不寧的月光,忐忑地照著她。界平拜訪崔梅時,驚恐的崔梅曾悄悄告訴她,誰穿那綢緞衣服,誰戴那毛主席像章,誰就是盜墓賊。
“盜墓賊會隱藏得很深。”
“沒有什麼比相互栽贓更能分裂一個團夥的了。狗窩裏留不住包子,他們總會炫耀你妹妹的絲綢衣服或金光閃閃的像章,會感覺自己勝人一籌……”
“如果他們藏而不露?”
“放心,狼不是為了喜歡月亮才嗥叫的,老鼠也不是為了偏愛蝙蝠才晝伏夜出。”
崔梅曾答應幫助界平狀告騰四。然而,事情並不像崔梅承諾的那麼簡單。時間是一副消音器,時間越久,對“文革”的記憶越淡化、越疏遠。許多人不願回憶“文革”,就像醜陋的人不願意照鏡子。有誰沒振臂高呼過揪鬥的口號、沒在別人的痛苦中釋放自己的快樂?人們怕在清算“文革”的錯誤時,碰觸到自己良心上的隱痛。
因為遺忘,所以美好!大海撫平了船行的線浪,時間抹煞了慚愧的印痕。可是感情上的陣陣隱痛依然存在,就跟一時記不起來的詩句會突然閃現一樣。
界平敲開崔梅的房門,開門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孩。崔梅不在,也不知何時回來。陌生女孩邀請界平在房間裏等待。這是妹妹曾居住過的房間。環視四周,一套淡綠色的酒具吸引了界平。那是一把精致的酒壺和三把鴨蛋綠的酒杯。界平顫抖著拿起了酒杯,杯底印著一個線條飽滿的“福”字,她又拿起另外兩個,杯底的字分別是“壽”和“喜”。在妹妹的墓前,界平撿到的那個酒杯杯底刻著“祿”字。
“這是崔梅親戚留下的!”
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條繩子,緊緊勒住了界平的咽喉,她窒息得頭暈惡心,胃裏翻江倒海。那晚正是那個裝妹妹兒子的男人,把她推下了懸崖。
“這親戚是什麼樣的人?”
“據說他像豆莢裏蹦出來的豆子一樣誠實。……他去了新疆。”
“這個五星級孬種,逃得倒足夠遠!”界平暗自懊惱地想著,她以為這事會有一個滿意的結局,但顯然混淆了敵友。
這世上隻剩下一種事情可做了,那就是欺騙。界平覺得崔梅的話像蒼蠅發誓不叮血似的不可信。厭惡的情緒像上漲的潮水,一波湧動著一波。她謝過陌生女孩的茶水,起身告辭,趁她回身放暖水瓶時,界平像慣偷犯似的,順手把一隻酒杯放在了衣袋裏。
杯底印著一個“喜”字。在回濟南的車上,她在想這個刻著“喜”字的酒杯就要和那個“祿”字酒杯團聚了。許多年後,當“福”“祿”“壽”“喜”這套價值連城的酒具得以重聚時,這古董最有意義的價值竟然是指證了凶殺犯的身份。
事態的發展給人的印象就跟元宵節一樣熱鬧。在這之前,界平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盜墓事件,就是抹殺妹妹被批鬥的事實,就是與盜墓賊同夥。對於崔梅的突然變故,不由得使界平相信,所謂“文革”,恍如一個長睡不醒的噩夢;所謂批鬥,恰似一次群體性吸毒的舞台表演。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帶著新的怨怒,界平回到了濟南。而今,她除了仇恨,再次一無所有。所有的孤勇無畏和心靈的創傷,隨著時間一路滑行,日日磨洗,月月新生,帶著浩劫與幸運,演繹成一場永無盡頭的悲喜劇。
雲寡婦像隻火蠍子,叫馬柱心裏發毛,但她的毒對馬柱有獨特的誘惑。任她什麼時候騎到身上,無論是香夢正酣,還是酒後萎靡,他都得揠苗助長地侍候她。起初,他心頭兜起一種近乎肉感的喜悅,隨後便明白自己是那粒無辜的豆子,將被榨幹最後一個油分子。
沒有愛情的性欲,就像公豬和母豬,過了交配的火候,冷漠是必然的。雲寡婦的欲望像天邊的火燒雲,而馬柱突然明白自己淪落成了滿足她欲望的工具。雲寡婦認為天下女人都一樣,不管腦袋有多麼聰明、多麼美麗甚至多麼清高,隻要遇到一個優秀的帶把的,理智就會被蒙蔽。當雲寡婦向著高大的拳擊教練媚笑時,馬柱失落地回歸單身的床上。
承擔著他糟粕身子的床板,純屬憐憫主人的失敗,而主人卻根本不領情。
此時,他已升為車間主任。作為四十七名工人的頭兒,像北極星般耀眼。他非常崇高地、非常仁愛地靠近了界平。
坎坷的生活讓界平總算明白,活在寂寞中是可能的,甚至可以說是容易的。這種狀況會持續一生,而自己會習慣孤單老去的年華。
馬柱再次邀請界平去看話劇。正在操作織機的界平頭也不回,像是對著快速轉動的線軸說話:“那要問廠長的兒子同意不同意?”
馬柱大腦快速旋轉,兩腿像通了電的織機,匆匆離開了。他意有所舍,心猶未甘,隻好把她放在非凡的境界。
界平迅速換上線軸,深深吸了口氣,隨後衝著嗡嗡轉動的機器,無聲地笑了。她突然幻想著,就在此刻,她答應做他的妻子,他會拉著她的手,跑遍車間的每個機床,向紡織廠的所有員工宣告,他終於得到了廠花,他可以娶她為妻了。然後在眾人的祝福喝彩聲中,他們照相、登記、結婚,她可以驕傲得像一隻下蛋的母雞,甚至嬌媚得像得到了西門慶的潘金蓮。人有無數種可能,路卻隻有一條。
廠長的兒子、書記的侄子……一時間,界平像秦漢時代的古董,價格不斷攀升,總贏得媒人的青睞。
界平一一回絕,她說自己有男朋友了,是軍官。
軍婚是政治,那個時代,誰也不敢和政治開玩笑。
界平在軍人未婚夫的保護傘下安靜地生活著,但細心的馬柱終於發現,界平從沒有收到任何來自部隊的信件,也從沒有寄往部隊的任何信件。所謂軍婚,純屬瞎扯。這意外的發現,似乎為馬柱打開了一扇通往界平臥室的暗門。
霸氣如虎的馬柱大有被嘲弄的感覺!無論江山如畫,還是權勢如天,都趕不上界平肉體的吸引。他趴在雲寡婦的身上,如果不幻想著界平,根本就不會勃起。甜蜜的感覺滲透了那些秘密的欲望,好像一陣狂飆,掀起沙礫,香風習習,吹遍他的靈魂。
能說服她的情話根本就不存在。
馬柱命令界平到他辦公室去。他從她身後走過,她的身體散發著一種暖融融、香噴噴的感覺,一種含混不清的惱人的快樂在馬柱心裏汩汩湧現。“我至少得吻她一回,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馬柱堅信,再過幾分鍾就能享受夢幻般的銷魂的戰栗。
馬柱對界平的任何動機,都會讓界平像鬥雞一樣高度警覺。她忐忑不安地往馬柱辦公室走去,好像一步步在邁向地獄。一個人的地獄也好過和馬柱在一起的天堂。
馬柱親自給她開門,界平剛走進辦公室,鋼鎖啪地落了下來。馬柱自己也沒想到,單獨和界平關在一起的瞬間,竟然渾身酥軟,心髒瘋狂地哆嗦,那種輕飄飄的感覺,比醉酒還快意。此時他才明白,自己深愛著這個女孩,碰碰她的手指都會讓他的每一根神經快樂得顫抖。
馬柱發現界平無聲且威嚴地站在門口,不像他囚禁了她,倒像界平監督著馬柱。之前馬柱對女人都是公蛤蟆對母蛤蟆的欲望。而今天一種神聖的感覺靈光閃現,再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想以主任的身份占她的便宜,還是永遠地讓她當孩子的媽媽。
“丫頭,和我結婚!”遙望未來,恩愛的日月悠悠展開。他笑著就走到了界平跟前,“如果不同意,我現在就脫光了你!”
界平沉靜得像受過訓練的女特工,任何喜怒哀樂也軟化不了她那暗淡的視線。“我男朋友是軍官!”
“那我女朋友就是皇後娘娘!”
馬柱笑了,他突然再次雙腿發軟,手指打戰,一步遠的距離,說近也近,說遠也遠。“沒有軍官,沒有人從部隊給你寫過一個字。你前段時間去流產,也沒有一個男人陪你。別在我麵前裝清純,更別裝烈女!你我半斤八兩!嫁給我,不然,我讓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界平被馬柱的話嚇蒙了,大腦混亂,心慌得像狂風下的大海。
一本正經加上多愁善感無疑會使人變成完美的傻瓜蛋,顯然界平除外。馬柱很想在界平的臉上親一下,僅僅這想法就讓他腸子灌滿了醋。他猛地抱緊了界平,他聞到了她肉體的香味,感覺到了她的恐懼,他突然心疼得難受,心頭發酸,眼睛發熱。他扭了一把她的臉蛋,說:“先回去考慮考慮,明天告訴我。”
界平往外走時,他又追了一句:“你早晚是我孩他媽!”馬柱突然覺得自己既是上帝的親戚,也是魔鬼的子民,他們已一勞永逸地統治了他,讓他一半是好人,一半是惡棍。
然而,站在空空的辦公室裏,他像籠子裏的貓一樣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