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無論時間過去多久,他永遠不會成為過去。

晚飯後,界平出門向北山走去。光滑的石板路上,幾隻灰黑的、棕黃的珍珠母雞,扭動著肥胖的身子,不愁吃穿似的邁著貴婦般的步子,走走停停,斜眼瞅瞅,像探聽閑言碎語。界平感覺自己有母雞的笨拙,卻沒有母雞的悠閑。因懷孕浮腫失形、步態扭捏,即便在人前走十多遍,也無人再懷疑像界凡了。胡同口坐著幾位缺牙花眼的老太太,穿著褪色的斜襟灰布上衣,縫著精致針腳補丁的黑褲子,用破布條在腳裸處紮緊綁腿,露出一對尖尖的裹腳。老太太們咧著孩童般天真的笑臉,憑自己生育多個孩子的經驗,猜測著界平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

界平拐過街角,一股濃烈的桂花香氣飄然而至,界平深深吸了口氣,那優雅的香氣仿佛浸入到身體的每個角落。海邊的花期晚,一片片的桂花在公園邊燦爛地怒放著最後的繁華。如果妹妹再堅持哪怕幾天,就會有不同的人生。因為妹妹去世不久,周總理就去世了,各地的批鬥便被紀念活動衝淡了。

界平采了一束桂花。

一團悠悠顫動的香氣,讓她撞到妹妹的靈魂。她有一種靈魂把肉體甩掉的感覺,一種脫離形體飛翔起來的感覺。

上山的路越來越狹窄,石子路也高低不平。夜色寧靜而晴朗,蟋蟀們吱吱叫著,水溝裏的青蛙清亮地呼朋喚友,兩旁的鬆樹、白楊樹高聳入雲。攜著海腥味的南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陣陣聲息悠悠升起,又融融而去,它似乎裹挾了一些灰暗、隱秘、神聖的東西,在寂靜的山路上散布著恐怖的味道。界平想起服務員們的議論,妹妹真的會出來唱歌跳舞嗎?

妹妹的墳前,一個白色的影子像狗一樣臥在那裏。界平詫異又恐懼,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雙腿不受控製地顫抖著,不由得抱緊了肚子。難道真是妹妹的鬼魂從墳裏出來了?她突然感覺內心有個無法修複的東西正在崩潰,一股永無止境的絕望海嘯般吞噬著世界。

黑暗影影綽綽,樹木忽而豎直,忽而倒斜。界平隱隱聽到說唱聲,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可因為太遠,聽不清內容。她悄悄地向前挪著,移到另一棵樹的後麵。那狗一樣的影子突然站起來了,原來是一個男人,正在墳前行叩拜大禮,邊叩頭邊念叨著。“洪姑姑,我就是您的兒子了,原諒我的罪過,以您那枚毛主席像章發誓,我世世代代侍候您。托個夢給我,那箱珠寶在哪裏……”那人雙膝跪地,額頭及地叩拜下去。叩頭大禮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似乎沒完沒了。

雖然關於妹妹走出墳墓的鬼話她一點也不相信,但這位男人拜伏在妹妹墳前,卻激起她的憤怒,仿佛這個卑鄙男人的手已掘開了墓地,驚擾了死者的靈魂。就像一個渴得要命的人,走到泉水旁邊,卻發現那裏有一隻狗在飲水,並且把水攪渾了。

一陣南風吹過,也許那男子聞到了桂花的香味。他突然站了起來,向界平方向走了兩步。樹木搖晃、海風送爽。那人似乎覺得有什麼異常,突然收住了腳,衝著她的方向瞅了一會兒。界平的心像鐮刀碰在石頭上。

那人急忙轉身,像一個逃犯,兜起地上的祭器,慌不擇路地向東跑了下去。東邊就是大海。貪婪會讓人變成野獸,再勇敢的野獸也懼怕火焰和死亡。

他們彼此恐懼著對方。界平稍定了定神才從樹後閃了出來,把桂花放在妹妹的墳邊。一隻陶瓷酒杯歪倒在地上。界平拿起酒杯,聞了聞,濃烈的酒精直衝腦門。或許他手裏有妹妹的另一半地圖?

人們不滿足於自己的財富,卻都滿足自己的智慧。一種無法想象的刺痛刺穿了界平的心靈。通往時間隧道的另一個入口是不存在的,誰也不能逆時而生進入妹妹的生活。

界平無畏地循著那人的路線追了過去。那是條陡峭的山路,不要說在無燈的夜晚,就是白天也很少有人冒險從這裏下山。無知無畏,界平攀著矮鬆或岩石艱難地往下挪著。

界平突然聽到山石滾落到山崖下的聲音,她斷定那男子就在下麵不遠的地方。界平繼續往下追著,山腳下就是波濤翻湧的大海。

界平攀著一塊石脊,慢慢落到一塊巨石上,從這裏能望見幽黑的大海,望見海麵點點漁船燈火。無論那人是誰,界平終於明白有人知道她們家族的秘密,知道那枚毛主席像章,記掛著那虛妄的財寶。

突然背後有衣服的窸窣聲,界平剛想回頭,一掌猛烈的擊打,她尖叫著摔下懸崖。

可見,鬼魂和諸神一樣,都不存在。即便在妹妹墳墓旁邊,妹妹依然不能保護姐姐。活在人間,倘無法自衛,就必須為別人讓路。那致命的一擊無論來自誰的巴掌,卻也證明了力量是統治這個世界的真正主角,千萬別相信旁的說法。

世界是由一片紫紅的玫瑰花組成的,活動的人形是紅色世界裏朦朧的影子,聲音通過影子散播蕩漾。界平第一次發現紅色世界是如此的清靜、美麗,甚至比陽光都燦爛,比月光都詩意。界平以為自己是在天堂,天堂裏的燈光才會這麼漂亮。何處傳來嬰兒的哭聲。嬰兒!界平突然明白了什麼,尋著嬰兒。另一張產床上,一位婦女正摟抱著嬰兒,那嬰兒顫顫地舉著嬌嫩的小手。界平望著天花板,大腦空洞得像氣球。直到助產士的針紮在屁股上,界平終於明白這是產房,自己躺在產床上。

助產士理了理界平散亂的頭發。“沒能保住!”

界平哭了,抽泣得像一隻漏氣的塑料玩具。

“想要孩子,幹嗎還自殺?”

界平滿眼淚水看著助產士,想搞明白她在說誰的故事。

“要不是一對夫婦把你送來,你可能命都保不住了!”

床頭櫥上放著那個陶瓷酒杯,鴨蛋綠的。“這是你身上唯一的證件!”

助產士諷刺的語氣讓界平更加混亂了。她犧牲了孩子的生命,換得了這隻陶瓷酒杯。

那產婦和孩子被推出了產房。

界平淹沒在淚水裏,仿佛全世界的海洋都比不上她的淚水苦澀。

“孩子……”界平呼喚著,刹那間,看得見的世界消失了,似乎隻有回憶和想象。

慢慢地,她回憶起了發生的一切。那個山崖,那個男人……黑夜宛如一份難以解讀的手稿,用神秘的奢望引誘著無端的命運。各種死亡的念頭從門窗間悄然向界平襲來,像蚊蠅嗡嗡地爬進她的腦殼。

孩子沒有了,身體空了,能撿回一條命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老天的仁慈是有限的。她要的是一個孩子,不是一個關於孩子的借口。

界平再次跌入了憂鬱的深淵。仿佛老天讓她活著,就是要反複剝奪她珍愛的一切。世界是為重要時刻締造的,現在又是界平的一個重要時刻。她已經揮霍了狂熱的精力和眼淚,沉沉地睡去,又疲憊地醒來,當心髒疼痛時,不再哭泣。

那擊打在後背的手掌,烙在了她的心上,燒灼著她的夢。出院那天,回望貝地醫院高高的門診樓,青灰色三麵紅旗的浮雕,又窄又長的窗子,在晨光中閃著血紅光芒的十字,讓界平頭腦發昏,神誌在拙劣的掙紮中消融……她真想一把火燒掉醫院,把每塊石頭都化成齏粉。

救護車呼嘯著從界平身邊開走了,不知哪裏又有等待施救的病人,不知今天要死的是誰。

至少不是自己。

一個時代怎麼可能如此清純而正義呢?一九七六年十月,持續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終於結束了。人們悲哀的方式倒蠻開朗的,抽打在別人身上的鞭子,疼痛的很難是自己。

新時代開始了,政治的寬容像春風拂動的三月,到處彌漫著無花果的幽香。

界平像一條憂傷的魚,遊離於快樂的魚群之外。苦難讓她的嘴緊緊地閉著,仇恨讓她越來越冷漠、沉靜,滿腹的心事讓漂亮的五官多了一層難以描述的神秘魅力。和姐妹一起排隊買飯,飯菜好壞她不在乎,菜量多少也無所謂。車間裏評先進,不但有豐厚的獎品,還可能調到更好的崗位。評不評先進她也無所謂,工作調不調也事不關己。她高貴得像公主,無私得像雷鋒,冷漠得像貓,霸氣得像輕易不出山的老虎。誰都看得出,她有毒液,藏在內心的某個角落。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某個周日的黃昏,窗外遲落的梧桐樹掛滿了一樹黃葉;靠近大樓後牆的無花果樹,竟然驕傲地夾著幾顆青綠的果子,肥厚的綠葉尊貴得像皇家女人。傳達室的老大媽高喊界平接電話。是崔梅的來電,她驚喜地告訴界平,陳文革跳樓自殺了。《貝地日報》上刊登了公安局偵查的結果,並有遺書為證。

界平突然想笑,想感謝崔梅,想說句喜慶的話,卻滿臉淚水,最後竟哽咽起來。

世界並不是交織著罪惡和善良的一團混沌。當展開《貝地日報》,陳文革自殺的消息跳入眼簾時,界平突然意識到生活並不複雜,複雜的是人自己,生活是單純的,單純的才是正確的。惡人總是惡報,毫無例外。

世界仿佛坍成了一條通道,一頭是十二月六日這個特殊的日子,一頭是現在。為了這一天,她寧願抹掉中間的許多日子。

去年的今天,她和高頓在北山對妹妹發誓,他們相約每年都要到那裏,讓妹妹證明他們的愛情。貝地城的北山跟任何一座北方的山頭沒有什麼不同,卻親密而牢固地連著界平的心。

今年的十二月六日,正好是農曆的十月十六日,圓圓的月亮昏沉地高懸在夜空。界平再次爬上北山,站在妹妹的墓前,她突然覺得高頓不會來了,他們像地球和木星聯姻般不可能。內心的失落像迷茫的夜空,烏雲淹沒了星星,僅留下月亮淡淡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