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凡”下山了,高頓遠遠地跟蹤著,當她走在街道上,那些認識洪界凡的人們像見了霍亂病人似的四處逃散。“洪姑從墳裏出來了……”瞬間,這恐怖的消息像寒風吹遍了大街小巷。
“自殺是假的?或者是雙胞胎?”高頓堅信自己的猜測。拐過街角,他突然站在“界凡”麵前,甜蜜的感覺好像一陣狂飆,吹遍他的靈魂。他忘情地握著她的手指,覺得又溫暖、又顫抖,如同一朵百合花,嬌豔美麗,香氣襲人。
“界凡”被這男子的動作驚呆了,她突然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黃金玉飾。一時間,像隻鬥雞,愣愣地瞪著對方。她的敵意瞬間給高頓潑了盆冰水,趕忙鬆開了她的手。彼此的猜忌彌漫在空氣裏,籠罩在街道陌生的氣味中。
“玉飾哪來的?”
“你是哪來的?”
高頓全身心都在顫抖,仿佛提琴的弓弦在拉他的神經,他竟然天真地以為風魔人心的愛情依然儲存在她身心裏。
他的微笑惹怒了洪界平,啪的一巴掌抽在高頓臉上,她為高頓的無恥而憤怒,為妹妹的冤死而憤怒!
高頓猛地抓住她再次揮起的手,捏得她骨頭疼了,目光緊張地掃射著這張熱愛過的臉,內心某處突然柔軟,他抱歉地鬆開了她。
“我要告你,殺人犯、盜墓賊!”
“我也要告你,卻不知到哪裏告狀。你竟敢和我的戀人長一個模樣!”
這回答偏離了界平的猜測,也過於正確了,反而不能信服,不足以顯示個性,甚至有點欺詐。她瞪著高頓的臉,那冰冷的眼神像透濕的木炭。她不相信高頓的話,但又感覺他的話是真。感情的陣陣隱痛依然存在,就跟明明知道而又一時記不起來的俗語,又會隱隱約約閃現在大腦裏一樣。
“我是她姐姐!”她聲音突然哽咽了,“我卻沒見過她……”
爸爸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才告訴她,她有一個妹妹在貝地城。
原來界凡真的別他而去了。高頓無法把持住眼淚,兩個人匆匆含淚告別。
高頓坐在雪白的墳邊,捧起一把雪,十八年的歲月在手指間碎成閃光的雪塵,折射著迷幻的天光。雪在手心裏慢慢融化,冰冷的感覺浸透骨髓,彌漫到靈魂裏。“界凡……”
雪水從指縫裏緩緩流了下來,像淚水,不是流自心裏,而是流自上天。他感到極其寒冷、孤獨和沉痛……骨骼發酸,頭皮疼痛,周身如細針在紮。
逆風吹起,瘦削的枝杈在呻吟歎息、集體舞蹈,一時間,森林似乎化為深灰的海洋,風暴流轉,恒同日月,難以揣測。“我要報仇!”寒風掃過,頭發像馬鬃般倒伏著。墳頭的雪粒也隨風起舞,形成了一團白霧,旋轉著下山去了。天空灰蒙蒙的,太陽顯然不想多看這個世界。一隻孤獨的麻雀落在雜草上,低頭啄了幾下野草,詫異地晃著淺咖色的羽毛,睜著圓圓的黑眼睛,瞅了瞅高頓,撲扇著翅膀飛走了,消失在樹枝間。
“界凡……快回來……”界凡永遠留在了十八歲,而高頓終於明白,在這個淬火的世界上,人生如夢,且終有一死。
海浪無情而機械地湧動著,從鹹澀的氣息裏,他嗅到了自己冰冷的靈魂。他的生活永遠留在了那個午夜的暴雨裏,留在了海邊的擁抱裏,留在了永遠也翻不回的昨天裏。懸在生活的齷齪和死者的悲痛之間,他唯一的責任就是複仇。他不斷痛苦地自問:究竟誰是亡者,是界凡,還是他這個滿心荒蕪的人?
夜晚的海灘寂靜無人,船燈悠悠地鋪展著,在海麵泛起油彩般的光束。隨著波浪起伏,一個人頭仿佛浮在起伏的波浪裏。高頓拿不準是人頭還是皮球,凝望著海麵。“該死!”他踢掉鞋子,脫掉大衣,縱身撲進冰冷刺骨的深海裏。
就在海水淹沒女子頭頂的瞬間,他架起她向岸邊遊去。她已嗆進了好多海水。高頓立刻攔腰抱起她,頭朝下,控出一股哽咽之水。濟南培訓,他已掌握了豐富的求生技能。
至此,他才知道這個女子就是洪界平。
他把軍大衣穿在她身上。
界平無意中摸到了衣服裏的兩個玉飾。
“我恨它們!”洪界平用紅繩纏繞著玉飾,使勁兒往海裏扔去,那對玉飾,伴隨著浪花破碎的聲音,落進了海裏。
“你不該把界凡給我的禮物扔進海裏!”
“你也不該把我撈出來!”
“我倒希望撈的不是你!”
界平看著憤怒的高頓,仿佛高頓是盜墓賊似的。“要不是這玩意妹妹也死不了!如果不給她穿綢緞衣服,她也死不了!如果不是因為那些虛假的財寶,她也不會被盜墓!”
寒風鼓動著寒風,海浪湧動著海浪,一個季節正穿透另一個季節。時間是一個更深的結構,生活其間的人是那麼無助且渺小。界平覺得被人從懸崖峭壁上摘下來,放在潮濕的地麵上,然而這大地之上已沒了她的親人,沒有屬於她的家。漂浮無根的危機感一直折磨著她。痛苦和快樂根源於每個人的思考和感覺,根源於曆史與現實、天體與個體的交集。除了偶然,沒有什麼比命運更深不可測的了,像之前的界凡,以及現在的界平。
高頓為界平圍上圍巾,一起向城裏走去。路過米字形路口,界平迷了方向,堅持把西方說成是東南方向,固執地向西方走去。其實,她入住的賓館在東南方向。高頓看著堅定而去的界平,突然想起,界凡也曾在這個地方迷失過,也如這位姐姐,固執地以為西北就是東南。
界平收住了腳步。她向一位帶著孫子玩耍的老太太問路,老太太體內像有螺栓鬆了似的,站立的姿勢像鳥一樣突兀。老太太堅定地指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的方向感很強的,怎麼會迷路呢?”
高頓突然記起界凡也說了相似的話。這瞬間的回憶讓他如在夢裏般的虛無。
高頓不知道界平的理智是否清醒,或者自己的理智是否清醒,這可真是個科學命題,值得深入研究。猶太人認為,一個碎罐意味著一個人的死亡。如果這樣,高頓寧願天天做瓦罐,召回永遠的界凡。兩個雙胞胎之間的差別,也許小於她們之間的相似。可是,在高頓眼裏,界平和界凡根本就沒有任何差別。
剛剛踏上向陽橋,界平不怕風寒天冷,立刻撲到欄杆上,她驚奇地望著四周的風景。
“我夢到過這地方。”界平拍著欄杆,“我夢到在這裏,和一位男子約會,可男子藏了起來,當時正下著大雨,電閃雷鳴,河水滔滔的很嚇人。我剛想離開,那男子出現了。”
“你可能並不信任我,我……”
“別擔心,我連自己都不信任。”
界平沒讓高頓開口,她講的正是高頓和界凡初次約會的情景!高頓驚訝得牙都快掉了。一段時間以來,高頓參加各種訓練,心理素質已非常強健,甚至鞭炮突然在身邊炸響,心律都不會發生任何改變。而此時,卻為界平的夢,心跳快得像急促的鼓點。
高頓驚訝地看著界平,感覺整個人生就像演一段電影,自己的眼睛流著別人的眼淚。“我們第一次約會正是這樣的!”
她出神地看著高頓,仿佛不相信高頓的話似的。
她甜蜜柔情的側影好比夜晚的枕頭,她伏向欄杆的動作、微微弓起的後背,和界凡一模一樣,以至於高頓的皮膚都回憶起和界凡在一起的感覺。他打了個寒戰,立刻將頭轉向別處。
“我夢到和一群年輕人在山腰植樹。我從山下往山上提水,有兩個小青年故意給我一個大水桶,還把水裝得滿滿的。其中一個小青年對我說,如果親他一下,他就替我換小水桶;另一個小青年說隻要親他一口,他就給我裝半桶水……”
“請別說了!”高頓連忙製止了她,他被現實和夢境弄糊塗了。他幹脆搶著說出了那次植樹的結局。“軍車開到山下,軍民共建,開荒育林。軍人負責將水從山下提到山頂。你逃過了一劫。”
這回該洪界平驚訝了。“你這個冒牌軍人,借替我提水的時候,偷偷拉我的手。”
高頓茫然地點了點頭。
在遠處,機車發出了一聲淒涼而沮喪的尖鳴。無數的感覺在言語之外。萬物創造之始,各種生物就包括了過去和將來。難道雙胞胎的過去和將來,能在燃燒的時間長河中交融混合在一起,一如白糖浸在水裏?高頓和界平對望著,他們如此之近,卻又比月亮還遙遠,他們雖然能看清對方的臉,可大腦卻停留在彼此觸摸不到的地方。
兩隻蝴蝶要相互碰撞,各自身上的五彩繽紛的粉末沾到了對方的翅膀上,從而延續未來。可界凡和界平,這兩隻悲情的蝴蝶,根本沒機會欣賞彼此的美。高頓幡然醒悟,繼而得出結論:最重要的並不在於到達一條路的終點,而在這條路的過程本身。
“妹妹把她生活的片段推進了我的夢裏!”
也許這是一種奇特的雙胞胎感應。界平的眼睛像花朵,在寒冷中變顏色。高頓還是被弄糊塗了,突然意識到身邊的人或許就是洪界凡,他忘情地拉起她的手,對界凡洶湧的愛,就算石欄杆也不能不動情。
界平推開了他,這推開的力量讓高頓清醒了。對他來說,現實和夢想就是這一推的距離。當他凝視河流,聽著遠處樹上鳥兒一串清脆的叫聲,月亮在雲間時隱時現,他試圖理解這一切的深意,頭突然眩暈起來,現實的傷感變得難以忍受了。
趕到招待所時,他們已抖成了兩枝幹蘆葦。高頓提著水瓶出去了,他讓界平盡快換上衣服。
高頓跑到招待所的餐廳,給了廚師兩塊錢,要他們煮了薑糖水。
喝上滾燙的薑糖水,界平的情緒才慢慢平和下來,她央求高頓講講界凡。
她像在水中睜著眼睛搜尋著妹妹的世界。未曾圓過的夢猶如未曾拆過的信。妹妹已塵封的生活是她永遠也拆不完的信和做不完的夢。
“我們經常散步,看海,拾貝殼、捉小魚,有時我們一起背誦詩歌。她給我講她奶奶,那老人對她非常好。你們家族產業很大,先是資助過國民黨,後來又資助共產黨。解放後,上海的許多資本家都逃亡香港或台灣,可你爺爺堅持不離故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資產合作化運作時,私人企業的資產也將入歸合作社。你爺爺去世了。有人專盯著那些大資本家。就在這時,你爸爸把你們分別送走了。奶奶隻告訴她等她長到十八歲時,會有人來找她,親人會團聚的。”
洪界平靜靜聽著,仿佛聽別人的故事,又仿佛是自己的故事。她是爸媽的獨生女,媽媽許多年前得肺結核去世了,當時是不治之症。醫生們不讓她靠近媽媽,以免傳染。她和媽媽隔著玻璃窗說話,趁醫生和爸爸不注意時,她總是像老鼠似的跑到病房裏,趴在媽媽的被子上。被子上有股中藥糖漿的甜味,非常好聞。每次聞到那綿軟的甜味,總想舔舔媽媽的藥杯。媽媽去世後,他們把媽媽用過的東西都燒了,連同媽媽最漂亮的牡丹棉襖都沒留下。爸爸臨終前才告訴她,她不是他們的女兒,是媽媽在上海當用人時抱回來的孩子。有一個妹妹在貝地,和她長得很像。爸爸給了她一封信,信是從中間撕開的,她拿一半,妹妹拿一半,找到妹妹就能解開家世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