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 / 3)

藥物起作用了,她很快睡著了。睡眠是傳染的,高頓也一天一夜沒怎麼休息,緊張得像戰場上賭命的士兵。現在周身放鬆,睡意排山倒海地湧來。他也很快睡熟了。

他們從早上一直睡到了太陽落山。

在一個女人身邊醒來,那種恍惚的感覺像夢裏。蘇醒的身體散發著青春的光芒,陽光十足的皮膚混合著花圃的清香。

界平的手輕輕劃著高頓的眉毛,靜靜吻了他的額頭,微閉雙眼,像在傾聽心靈瀑布的鳴響。她想用吻當作精致的糕點招待客人。她本想把這份真情獻給妹妹的……特別是想到明天她或他也許會死掉,也許會遭遇非常事故,謹慎就無足輕重了。她彎下腰來,好像在辨認圖案似的,將火熱的嘴和潮濕的熱情獻給了高頓。

界平是墜落凡間的精靈,晶瑩剔透。高頓咬緊牙關,生怕會情不自禁地抽起風來。

“界凡!或者,我的界平!”高頓在心裏默默念誦著,生殖器火箭般升了起來。她的手澀澀地向那裏探去,像握著方向盤似的。

“好大,我那裏可放不進去!”

高頓突然也被這個問題困惑了。這確實有點那個!

親吻淹沒了所有,高頓握著她的乳房,像握著整個世界。

她的小手像溫柔的陽光,漫灑在高頓身上。他們沸騰了,她兩腿間的濕滑,淹沒了所有。

她幸福得想哭,她寧願這是妹妹的幸福,或者是妹妹恩賜給她的幸福。她和這個男人融為一體,這個男人的昂揚傾注到她柔情的身體裏。在衝向天堂的那一刻,她感覺到了妹妹的快樂,感受到了妹妹的興奮和祝福。她愛這個男人,代表妹妹,她愛上了這個男人。

此後的兩天,他們像癲狂的新婚夫婦,一直沒離開房間。

他們走進了熱情、銷魂、魔幻的神奇世界,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碧空,鮮花爛漫,百鳥啼情,感情的極峰在心頭閃閃發光,而未買單的舊恨情仇隻在遙遠、陰暗的深夜出現。裸體的人少有秘密,裸了靈魂的人便沒有秘密。迄今為止,這場愛情獵捕和林間放馬沒什麼兩樣。

界平感覺自己是妹妹情感的繼承人,她在延續妹妹的未盡旅程。當她們沒有戀愛時,等於在睡覺,一旦愛上了,就像創世第一天那麼純潔。這純真的想法竟然左右了她大半生,二十多年後,她才恍然明白,她一直在替妹妹愛著,替妹妹生活著,心甘情願地活在妹妹的陰影裏。

他們不談論界凡,界凡在他們心裏。他們延續著界凡要他們做的一切。這奇特的存在,讓他們既激情又神聖。

恐懼比子彈更傷人。兩個年輕人都處在人生旅途剛剛起步的年齡,新的人生體驗讓他們激情澎湃、所向披靡。界平像終於等到約會的情人似的,不再是那個一心求死的絕望女孩,將時間打包帶走,幸福和喜悅主導著她。

十歲時媽媽去世,爸爸一直未娶。夏天夜裏,他在湖裏教十二歲的女兒遊泳,和女兒肌膚相親,笑鬧逗樂。當她柔軟如柳枝般的肌體漂浮在水上,不會遊泳的她離不開爸爸的手掌。爸爸的手可以撫摸她的任何地方。她是孩子,孩子般粘在他身上。他們是父女。許多年之後她才明白,無意中碰觸的東西是爸爸堅硬的生殖器。

她第一次來月經時,女同學告訴她可以生孩子了,不來月經的人是不能生孩子的。她嚇壞了,害怕哪一天自己肚子裏會有孩子。女同學說隻要和男人睡一張床就會生孩子。有一天,她從睡夢裏醒來,發現喝醉的爸爸擠在她床上,粗大的胳膊緊緊地摟她的肚子,強烈的酒氣噴到她脖子上。她生氣地推開了爸爸,爸爸反摟得更緊了。她索性坐起來,大聲地說:“你走,要不我會懷孕的!”

爸爸起身走了,那晚再也沒回來。人們說爸爸和一個寡婦相好了,爸爸不再疼愛這個女兒了。界平擔心失去爸爸,爸爸喝醉再次爬到她床上時,她不再推開他。有那麼幾次,側臥而眠的她睡夢裏醒來,發現爸爸堅硬的手指抵在她屁股上。她翻了個身,推開爸爸。有那麼幾個周末,她總是毫無理由地酣睡十五六個小時,沉得鬧鈴都聽不到,錯過了和女友的約會。奇怪的是她的兩腿間總是流滿了黏黏的東西,散發著難聞的怪味。

有一天,界平的女友悄悄告訴她已懷了情人的孩子,要她陪著去做人流。看到產科門診五顏六色的宣傳掛圖,界平才朦朧地理解懷孕的秘密。

從那一天起,界平鎖上了臥室的門。

也是從那一天起,爸爸的脾氣越來越壞,無端地發火謾罵。自爸爸去世以來,界平總是分析那些長長酣眠的日子,肯定飯裏加了催眠藥。她沉入睡眠後發生過什麼,永遠成了她心底不斷發酵的毒源。然而這毒源卻像廢棄的核電站,不斷散發著強烈的射線,足以使心靈扭曲或器官癌變。她不得不以生的強大和選擇性的遺忘,深深地埋葬過去。但在某一個傷感的夜晚,不可言說的痛恨又排山倒海而來。

爸爸突然得了流行的出血熱,醫院裏人滿為患,死亡率很高。爸爸在入院後第二天,便牽著女兒的手,離開了人世。

回憶像茅台一樣高貴和毒烈。十八年人間滄桑,世間萬物瞬間即變,甚至來不及描述。父母的聲音每天都回響在耳邊,但界平已無法理解他們,甚至感覺從沒真正介入其間。他們愛她嗎?她一直想問清這個問題,卻隻能聽到自己的歎息。每次想到父親延伸的手、床上的猥褻,她就全身發抖,呆若木雞,試圖尋求援助,或尋找一個可以從記憶裏逃掉的機會。

“我們結婚吧!”他們一起登上了北山。在星辰的陪襯下,上弦月皎潔而明亮,月亮上的閃光像水晶建成的宮殿,幾絲雲彩調皮地從月亮上閃過。不知名的鳥兒也不甘寂寞地對月啼鳴,貝地城燈火燦爛,大海自在地玩著波浪。

高頓和界平依偎著賞月,仿佛世界隻剩下他們倆。他們相約到了法定年齡,立刻登記結婚,單是這美好的憧憬,就讓他們甜蜜得像一對新人。

界平說在這世上,她隻有高頓和這輪明月了。

一種神聖的使命感籠罩著高頓,他輕輕吻著界平的額頭,眼裏淚水閃爍,那是來自心底的潮流。

在貝地城最高的山上,在北山寂靜的山頂,他們向著妹妹起誓相愛永遠。他們相約每年的這一天——十二月六日來北山相聚,讓妹妹見證他們的愛情!當他們人到中年,每每想起這次青春的誓約,對未來的期許既是生命靈感的源泉,同時也成了心靈的監獄。為了十二月六日的誓言,他們享受了多少靈魂的感動,又遭受了多少難言的折磨。

月光詩行般飄灑在他們身上。高頓始終處於一種奇怪的興奮狀態,時而傾聽飛舞的風聲,時而想在天空作畫。望月太久,月亮就會和你交流。他們覺得月亮懂得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深意。晶亮的月亮緩緩向西天滑行著。高頓突然有一種良辰易失的傷感。

傷感像病毒,一但植入內心,很容易繁衍傳播。高頓告訴界平他是特種部隊的軍人,任務險重,涉及重要機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工作情況。界平把界凡的護身符套在高頓的脖子上。

“你平安我就平安的!”姐妹倆先後將玉飾套在高頓脖子上,似乎也說著相似的話。高頓感受到了一種神性的召喚,一種玉石傳遞的靈性,他再次陷入把持不住的興奮中。

平安,這是多麼奢侈的字眼兒,高頓此後的一生都走在通向平安的鋼絲繩上。他撫摸界平如五月陽光般明媚的臉,但不敢表現出滋生於心底的忐忑。

“你雖堅強,但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堅強。”

“我也不像你擔心的那麼軟弱!”

“生活裏不缺口口相傳的謊言,千萬別當真。”

擔心界平的心牆不夠厚實,護衛自己的力量不夠強大。這是高頓內心的疼穴,優勢並不在他手裏,他不敢往不該去的地方挖掘。

愛情是一種命運,命運是一列不能回頭的火車,一旦駛出了車站,隻有循跡前行。

世界在遊蕩,尋找著它的啟示。

鹹澀的海風吹得窗子吱吱地響。界平醒了,這一夜平靜無夢。她側過身,發現高頓不在身邊。烏雲飛過意識的天空,覺察什麼地方出了漏洞,她猛然坐起,張望著室內。高頓的衣服安靜地掛在衣架上,一切如故。

“高頓。”

她聽到隻是自己的回響。她哪裏知道,這牆壁折射的空洞回聲,回蕩在她此後的二十多年孤寂的生活裏。她最終也沒能分辨出那聲音是來自心靈的顫抖,還是來自幻想的綺麗。

她不明所以地走到窗前,從窗口向外望去。晨光悠藍,大海在遠處慢慢地蘇醒,漁船像嬰兒般睡在黎明的搖籃裏,街道繩索般蔓延著,樓房發出青灰的光彩。

服務員告訴界平,高頓是被部隊的車接走的,他匆忙中留下了口信:事情緊急,來不急告別,請保重,後會有期。

界平感覺後腦勺被子彈洞開了,冷風呼呼地灌進大腦,掃蕩了所有思維的溫情。一想到沒有告別的離開,她就覺得被活埋了。她一步步走下樓梯,不讓任何人看到內心的深淵。清晨薄霧繚繞,機器叮當,東方正醞釀著一場盛大的演出,太陽忙著最後的梳妝。

“也許他想給我一個驚喜!”

早起趕海的人珍珠般散落在海灘上,與人爭食的海鷗,幸災樂禍地嘲笑沒有翅膀的人們。它們忽地全部起飛,盤旋在藍藍的天空,拍打出脆響,舞蹈般圍成一個大而破碎的圈。在它們眼裏,人不過是可憐的物種,殘缺的一類。界平搜尋著,沒有她熟悉的人。

再沒有比煎熬更讓人易老的了,再沒有比思念更讓人心碎的了。界平站在窗前,留心著走廊裏的腳步,甚至每輛駛入招待所的汽車,都讓她心動加速。時間飛快地過去了,界平像丟失了主人的狗,睜著一雙乞求的大眼睛。夜晚很快來臨,她盲目地趕到北山上,明亮的月亮緩緩地升起,可並沒給她帶來任何消息。

不是某人的存在就能讓人有家的感覺,界平卻視高頓為家。

扔掉的玉飾可以找回來,丟失的希望可以找回來,可是高頓呢?界平遊蕩在大街小巷,在米字形路口,界平突然覺得永遠失去了他。樹下一個女人合上眼睛,踮起腳去親男人的嘴。界平覺得雙腿發軟,腸子裏灌滿了蜜糖和死亡的感覺。她終於相信,像所有失身的女人一樣,她被拋棄了。可幾分鍾後,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界平帶著尋找妹妹的希望來貝地,帶著失去親人的舊恨和被戀人拋棄的新仇離開。她感覺自己像一塊抹布,一再被命運蹂躪,仿佛太陽永遠照不到她身上,月亮也永遠看不到她流淚的臉龐。在她的心靈深處,應該燃燒起愛情的地方卻一片空白。苦難是上帝施愛的工具,上帝似乎過於厚愛她了。終於她像經曆幾十年風霜的白發老人,對生命,對死亡,投以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