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3)

她不像姐姐,倒像界凡天真的妹妹。她收集著界凡的信息,整合著她的音容笑貌,似乎這樣就能豐富關於妹妹的記憶,追回姐妹失卻的十八年的時光,填補十八年的空白。

一陣又一陣熾烈又冰涼的疼痛交替著在界平的體內流動,仿佛流出了春夏秋冬。

夜晚靜得出奇,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高頓走在回部隊駐地的路上,街道沒有一點火光,夜間的黑暗和嘴巴裏的黑暗融為一體。仿佛界凡的身影在前麵晃動。記憶是靠不住的底片,有那麼一瞬間,睡在招待所裏的女人就是界凡,是那個讓他心動的女人!他們曾在海邊比賽撿貝殼,界凡被貝殼劃破了手,這鮮紅的事件是記憶裏的一塊癢癢,想撓卻又夠不著。

他伏在向陽橋的欄杆上,想著界平和界凡的事情。她們漂浮在同一個子宮裏,吸食著同一個胎盤。或許她們會有自己無聲的語言,會有獨特的靈犀。在她的記憶中,現實和夢境糾纏在一起,打了個死結,說不清哪是夢,哪是現實。然而對高頓來說,也已分不清哪個是界凡哪個是界平。

對那個形象的愛像一頓難以消化的盛宴反複在大腦裏重現。條條道路通向黎明,但沒有一條回路。錯過了此刻就錯過了人生。跟隨著自己的心走。他又折回到招待所,站在招待所前麵的樹下,仰望著三樓的某個窗口。

他突然看到界平走出了招待所,這麼晚了,她一個人!

夜晚清冷,街道空曠,空氣裏飄浮著神秘的氣息,樹木樓房的暗影裏似乎隱藏著殺人越貨、劫色劫財的狂徒。界平走向學校的操場。午夜的操場像睡著了的大海,被升起的月亮照得一片朦朧。他遠遠地跟蹤著那個影子,隻見她站到主席台上,散開頭發,女巫般立在那裏。低頭彎腰,模仿著妹妹被批鬥的情形。

隨後她脫掉上衣,赤裸著上身,那白玉般晶亮的皮膚反射著月的微光。她用藤條一下一下地抽打著自己,狠狠地抽打著,像遠道而來的海浪凶狠地撲向岩石,以粉身碎骨對抗著絕望。

她在用妹妹的死懲罰自己!

那不是她的錯!一股奇特的感覺漫入高頓的心裏,強烈的自責像電流般滑過全身,台上站著的人應該是自己,是自己沒保護好界凡,是自己沒能給界凡活下去的力量。眨眼之間發現界平不見了。

不見了!發生了什麼?高頓幾步躥到主席台上,透過淡淡而朦朧的月光四處觀望,突然看到兩個男人拉扯著界平。他躍上高高的主席台,飛腳向兩個男人的心窩踢去。瞬間把他們練得像肉火燒。道德可不是流氓的強項,抽筋的世界觀差點讓他們在主席台邊送了小命。

界平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一副將死未死的模樣。她自殘,甚至寧願被強暴蹂躪,不呼救,不對抗……她瘋了嗎?

把自己急切地認同於死亡,那也是一種墮落。她想帶著隱喻尋找妹妹的路徑,示弱就會挨刀子。醫生隻負責治病,上帝負責人生,可是對於一心求死的界平,對生的概念已相當模糊了。

高頓奪下她手裏的藤條,緊緊地抱著呆愣、冰涼的肉體。她的上身滿是傷痕。高頓驚訝得像獨自站在鯊魚成群的淺灘裏。

“看看周圍,所有人都是騙子,都比妹妹會撒謊。”因為妹妹,界平為自己構建的深牆比貝地城最高的樓還高,她以為這會很安全,如今可沒那麼確定。

高頓心碎地擁抱著她,吻著她的臉,她的頭發。

界平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沒有籌碼的賭徒,成了一頭失去了牛角的鬥牛,成了遺落在人間的孤兒。她木訥地任高頓扶持著,就像將死的人幻想著自己的葬禮似的!這簡直太可怕了。

“對這個世界,你真是一知半解。不能為難自己,否則,灌到你耳朵裏的永遠是嘲笑的聲音。”

“你說的是界凡?”

“她在這裏嗎?”

高頓越來越擔心,像擔心一場即將打響的戰爭,擔心埋在路途上的地雷。界平身上的每個細胞都震顫著他,她的心靈成了他的寶庫,即使破碎了,也仍然是他的寶庫。一種在心底蔑視自己的痛苦刺痛著高頓。他希望自己是燈塔,是那抹高懸於山崖之上的燈火。可他不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引導她。高頓沮喪地想道,界平沉浸在受傷的昨天裏,那痛苦的一頁似乎永遠也翻不過去了。

高頓把她安放到床上,後背全是抽打的傷痕,目不忍睹。兩天來,她一直折磨自己,抽打得越狠,越靠近妹妹。她以為,那是她求得妹妹原諒的唯一方法,那是接近妹妹靈魂的唯一途徑。

界平伏在床上,高頓給她塗上了消毒藥水。她閉著眼,像睡著了一般。她不想看他的臉,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不想把自己置於任何人的顯微鏡下。

高頓關掉了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劍就是劍、盔就是盔,誰的手伸進火裏都會燒傷。兩人淹沒在黑暗裏,彼此聽著對方的呼吸,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說話。高頓覺得以佛教徒的心態對待生活,心悟很重要,言語是多餘的。一切東西在他眼裏就仿佛被太陽照亮,一切變得更有內涵,更厚重,更有意義了。他憑借那熱烈的性格和熱愛祖國的豪情壯誌,徹頭徹尾地投身於神聖的事業中,此時,麵對不可知的命運,他隱隱感到疼痛,竟然蒙生了逃避或退縮的種種可能。

黎明的深灰慢慢地把黑暗驅趕,酣睡的人們正做著最後一個夢。早班車還沒有啟動,夜間工作的環衛工人正準備收場。窗子的煙灰色已映亮了屋內的一切。高頓頭靠在椅背上,睡得很香甜。

界平醒了,發覺椅子上的高頓還在睡著,她偷偷觀察這位美男子。高頓的存在像左右手般成了妹妹身體的一部分,成了妹妹靈魂的一部分。她輕輕抬起上身,伸出手想撫摸他的嘴唇、眼眉和額頭上的短發。恰在這時,高頓醒了,界平的手懸在半空。她倍覺尷尬,臉也瞬間羞紅了。

高頓忐忑不安,急忙告辭離開。他得好好整理思路。

高頓剛剛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在百花盛開的花園裏,一位美女在前麵若隱若現。高頓手捧著玫瑰,去追尋那女孩,那女孩驀然回首,衝他粲然一笑。原來是界凡,後來一想,也不對,也可能是界平。高頓想喊她的名字,突然困惑了,驚醒了。睜開眼恰好發現界平的手伸了過來。

早班車啟動的時候,高頓來到海邊。界平一怒之下把那兩塊玉飾扔到了海裏,正是這地方,這塊如火箭般伸向大海的岩石正對的地方。

一群海鷗鼓動著翅膀在天空盤旋,圍著一艘早早出海的漁船起起落落。魚兒啪嗒啪嗒地躍出海麵,聲音好似下雨一般。停在淺海裏的小船隨海浪蕩漾,影子在水中如觸須般伸展收縮。那是界凡送的禮物,高頓決心找到它。

高頓像眼花的老太太,頭伏身到膝蓋間,觀看著腳下的水泥地。

海灘上散落著趕海的人了,打著補丁的衣服仿佛特能抵抗風寒似的,那彎腰低頭的樣子,不像拾海貨,倒像在撿金條。高頓站在海裏回望海灘,突然內心顫動不已。也許找錯了方向!

昨天正是漲潮的時候,而今,這火箭的般的岩石已退出幾十米開外了。

他匆匆返回岸邊,在海水蕩滌過的地方、在距岸邊不遠的地方重新尋找。一隻螃蟹從他腳邊倉皇逃走,一位少女搶到他前麵一把抓住螃蟹,仿佛螃蟹是她的白馬王子變的似的。

沙石裏露出一點紅繩,像太陽不經意地從東海裏露出一點邊兒。他提出紅繩,正是那兩塊玉飾,紅繩還一圈圈纏繞在玉飾上。他喜歡海腥和沙石強烈刺激的味道,喜歡海水和泥土擠進指縫的感覺,喜歡海浪破碎的輕響,那聲音既像絲綢,又像鋼鐵。

高頓幸福地親吻著沾著沙石的玉飾,像吻著大地般的莊嚴鄭重。

高頓被愛情灌醉了,他已分辨不清是界凡的或界平的愛情,分辨本身太傷痛,他也不敢背棄她們姐妹的深情,那也太沉重。愛上一個模樣相似的人是毫無意義的,可他卻像陷落的賭徒,寧願被誤導,寧願受幻影的欺騙。每當他禁不住誘惑想親吻界平,想像個情人似的撫摸她迷人的肉體,他就不得不像流氓般別過臉去。

紅彤彤的太陽躍出海麵,躥入天空,大海和街道也蘇醒過來。高頓像一匹脫韁的駿馬,背著一身的陽光,緊握著一對玉飾,向招待所飛奔而去。一輛自行車上戴著大紅花的結婚車隊擋住了高頓的路。這是當地新式結婚方式,五男五女,十輛嶄新的金鹿牌自行車,象征著人生旅途的新開始。太陽升起時在伴郎伴娘的陪伴下,從新娘家將新娘接到婆家。高頓一眼發現了身穿嶄新中山裝的新郎和穿著紅棉襖、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的新娘。眨眼之間,高頓發現那新娘竟然是界平,霎時心律加速、目瞪口呆。但當新娘的自行車駛近時,他才發現,這位圓臉新娘和界平除了都是女人外,簡直毫無相似之處。

界平一再從自己的生命裏逃跑,這也是一種不懂饜足的痛苦。她為失去妹妹而悔恨,悔恨是自殘的毒藥。她總覺得妹妹在召喚著她,姐妹應該親密地團聚在一起。高頓對界凡一直心懷慚愧,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沒能給她以愛人的關懷。此時,巧遇了別人的婚禮,高頓又有了擁抱界凡的感覺,無論是界平還是界凡,都是他最親愛的人。濟南培訓的日子裏,他都毫無保留又不知疲倦地思念界凡,如同失去她的那個瞬間。而今,界平或界凡,根本就是一個人。看到別人幸福地結合在一起,高頓像從牢房裏逃出來的危險罪犯,不顧一切地抓住唯一的所有。

界平燒得很厲害,腮像桃花般潮紅。高頓將兩個玉飾放在她的手心裏,玉石的清涼抵消著手心的灼熱。她臉上浮出了一層塑料人偶的笑意,兩串淚水向耳際滾去。她像失去雙腳的鳥,痛苦地丟掉所有生存的可能。

他擦掉她的淚水,聞著濕熱的氣息,體察著絕望的感覺。仿佛看到美麗女子,赤腳在海灘上跳舞,沉迷在她自己絕望的世界裏,來自地獄的風輕輕吻著她。他痛苦地捧著她的臉,吻著她的額頭、臉頰和嘴唇。在悲慘命運的盡頭,他們感受著彼此。

她艱難地拉起高頓的手,放在腮下。兩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夢悠悠的表情。他們同時想起了界凡。

他們擁有一切,卻又不知道如何獲取。

高頓幫助界平吃藥,界平的胳膊繞著高頓的脖子,抬著上身,吻著高頓,仿佛不吻就沒有機會似的,像個不顧一切的蕩婦。

她快速脫掉衣服,露出滿是疤痕的上身和光滑的長腿,那團悠黑的陰毛像海洋深處的島嶼,迷人地展現在高頓麵前。

她神誌不穩,好像萬事如意,有著一心求死人的不顧一切。

“來啊!”她孩子似的召喚著高頓,要高頓參加她捉迷藏遊戲。她的睫毛迷人地彎著,目光躍動,閃爍著彩虹的光暈。

高頓脫掉衣服,躺在她身邊,蓋上薄被。他們像結婚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似的,靜靜地依偎著,沒說話,沒親吻,沒有撫摸,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他們隨心所欲地躺著,不疾不徐地呼吸,房間裏流淌著果園般的寧靜。晚風在窄窗上微聲歎息,遠處,某個角落,傳來貓咪激動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