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係統召開緊急會議,界凡忐忑地坐在會議室裏,觀察著進進出出的男人們,他們的言行、身姿、表情、眼神總會透露內心的秘密。界凡像警察似的分析著、判斷著。突然,窗外站著一位陌生的男子,他像老鷹掃蕩獵物似的陰森地掃瞄著人群。有人和他搭話,虛假的笑容一閃而過,像電影裏短得不能再短的鏡頭。界凡的心突然疼痛起來,眼睛裏像飛進了塵埃似的磨出了淚水。她閉上眼睛,細細感受內心的微瀾,傾聽心弦的顫動。
會議開始了,剛才站在窗外的男子健步走向了主席台,他就是新來的革委會主任,叫陳文革,這是他第二次在這裏任職,屬於老牛反芻。界凡盯著他,捕捉著他的任何表情。直覺像滿弓射箭,強烈地指向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強奸犯!
陳文革站在主席台上,瘦削高挑,像吃不飽似的,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目光像衝鋒槍似的掃射著會場。“最近突然刮起了一股‘右’傾翻案風,這股風很猛,竟敢惡意攻擊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們是不肯改悔的黨內的走資派、大漢奸,我們要徹底清除那些潛伏在人民群眾中的走資派、叛徒和漢奸。”
強奸犯!直覺如潮,激蕩著界凡的胸膛。
會議結束,界凡從陳主任身邊走過,她感覺到陳主任淩厲的目光正灑落在自己身上。
“崔梅撿到了一支鋼筆!”她突然對身邊的同事說:“聽說誰丟了嗎?”
陳主任的右手瞬間抬向了左胸前的衣袋,本能地檢查鋼筆在不在,抬到第三個紐扣的地方,突然停止,像明白了什麼似的,又垂了下來。
陳主任下意識的動作和慌亂的目光沒能逃過界凡的餘光。
他掉進了界凡的圈套。
陳主任若有所思地盯著界凡的背影,內心湧動著一股瘋狂可怕、荒謬可笑的狂潮,使他無法安寧。他一直為自己慶幸,無意中卻竊取了一陣甘美甜蜜的亢奮,並不是瘋狂地占有崔梅,而是互惠互利。然而這位叫界凡的女孩,卻像刺針過長的玫瑰,給人怪異的感覺。
熱鬧非凡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開始了。崔梅還沒回來,界凡深知,沒有崔梅的授權,她不能對強暴事件發表任何意見。
供銷社門外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公路,沿路的紅磚牆用白灰刷出了十幾塊雪白的宣傳欄。每當有重要事件發生,宣傳欄上就會適時變換政治口號。白牆成了風向標,隻要白牆更換新內容,政治就有了新動向。
當界凡提著糨糊桶,用刷子刷糨糊準備貼標語時,王香笑著走到她身邊。“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崔姑娘呢?”
“回家了。”
“敢情是加強紀律性,她勝我不勝!”王香詭異地調侃著,“綢緞小姐也幹這粗活?”
界凡的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沾了一層土,像沾滿了芝麻的老婆餅。
王香的丈夫騰四因時常和小青年們擠櫃台,見了界凡像豬八戒見到美女一樣,總忍不住口嘴流涎,心頭撞鹿,好似雪獅子向火。王香對穿綢緞棉襖的界凡早就恨之入骨,她曾經揚言說:“不打斷騰四的那熊玩意,就挖掉勾引他的女人的眼睛!”
“那是你救的雙胞胎吧?”王香向遠處望著,穿著打著補丁棉襖的雙胞胎正在和小朋友們玩石子,“他們反革命的父母該多麼感激你啊!”
王香的口氣裏散播著辛辣的諷刺味道,像狐狸迷戀著小雞似的,透著強烈的戲劇感。
天突然暗了下來,一片深厚的烏雲遮住了太陽,狂風也越刮越緊,好像把人卷走似的。界凡拾起刷子,看著烏雲,無心地說了句:“要變天了!”
“無產階級的天是晴朗的天,咋會變?隻有走資派的黑幹將才夢想變天!”
“黑疙瘩厚雲,我是說要下雨了。”界凡像踩到地雷,有口難辯。
上帝的麻木造就了人性的弱點,詞語的多義可以陷害純潔的心靈。她忐忑地望著王香,王香像得了棗兒的猴子般的興奮、痙攣,輕易地暴露了賣弄風情的政治本色,毫無憐憫、毫無愧疚地從別人的痛苦中詐取著輕狂的歡樂。
界凡茫然望著厚厚的雲,除了這無際的天空外,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欺騙。界凡因恐怖而屏住呼吸,心底流淌著滾熱的淚水。
批鬥大會開始了,主席台上方懸掛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界凡覺得他老人家正溫和又嚴肅地望著自己。
全場起立,高唱《東方紅》。陳主任不知是中午吃得太多還是胃腸道不適,竟然在合唱收尾時響亮地放了個屁,那屁像是受到壓迫似的,悠揚而尖銳地拐了個高音。群眾好奇而詭異地瞪著他,不知高音之後該怎麼收場。在這政治敏感的場所,陳主任被自己腸胃的不覺悟嚇了一跳,他急忙解釋說:“中午吃多了,打了個飽嗝。”
台下有女人捂著嘴笑了,像抽泣似的。
界凡永遠也搞不明白是如何挖出走資派的。
在平靜的生活裏,果然潛伏著那麼多“鄧小平的黑幹將”和“還在走的走資派”。教育局的局長,泥瓦廠的廠長,還有兩位退休的文工團的職工,他們脖子上掛著用紙殼做的牌子,牌子上白紙黑字寫著“走資派”“黑幹將”或“還鄉團的頭子”,名字上打著黑“菖”。
得知相鄰的幾個城市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成績突出,有的城市一天就揪出了幾十個黑幹將和走資派。陳主任和新提拔的騰四副主任非常著急,發誓要深入揭批,徹底肅清反革命流毒。為了完成追趕先進的任務,他們分解了指標,從身邊揭起,從家裏糾肅!這消息霧霾般,瞬間覆蓋了大街小巷,人人岌岌可危。
半個貝地城的人剛從噩夢裏醒來,還有一半人正沉浸在噩夢裏。
貝地城與它所擁有的大海一樣,既充滿魅力又教人難以捉摸。
推開房門,一個多月不見的崔梅真像個厚禮,竟然安靜地坐在宿舍裏。界凡像見到親人似的驚喜。燈光將她們模糊不定的圖案映現在牆壁上,像無聲飄蕩的雲影。
“你回來我可踏實了!”
“這世界根本不讓人踏實!”
界凡哪裏知道,崔梅是被革委會接回來的。
房間的光線很暗,像海邊的黃昏。
崔梅的深沉和冷漠,讓界凡心怯,即便目光相觸,界凡也感到一陣涼意爬過心頭。
界凡自以為理解她的沉默,體會她的感受。可她還是太單純了。正是她的單純和善良讓崔梅嫉妒,正是她天生的美貌讓崔梅痛恨,也正是她那與生俱來的優越和貴氣,讓崔梅倍感萎縮和無奈。一直以來,崔梅把這些複雜的感覺強壓在心底,可那次被強暴,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地雷為了爆炸而存在,子彈為了射殺而上膛,有些友誼是為了傷害而準備的。
界凡去食堂買了兩人的飯,當她端著地瓜、玉米餅、提著熱水瓶上樓時,遇到騰四和崔梅下樓。崔梅收住腳,目光生硬地盯著界凡,突然一把摟住界凡的脖子,在她耳邊低聲說道:“與其被打成反革命,不如被強暴。貞節不值錢!別怪姐沒提醒你!”
界凡沒弄明白崔梅的話,“文革”副主任騰四一把拉過崔梅,下樓去了。界凡迷惑地站在那裏,甚至想勸她吃了熱玉米餅再走,但最終沒敢開口。剛轉過身,發現新上任的革委會主任陳文革,墓碑似的立在樓梯上。
生活像一個不規則的雷區。
陳主任有重要事情要和界凡談談。界凡忐忑地推開了門,手裏綠花紋的搪瓷碗抖得像心跳似的。她急忙放下綠水瓶和搪瓷碗,搬過一把椅子,請陳主任坐下。
陳主任像大哥哥疼愛小妹妹似的,微笑著讓界凡先吃飯。
即便給她一千個膽子,她也吃不下了。界凡把晚飯端到了窗台上,她背對著他,心底回蕩著一個聲音:“他是強奸犯,壞蛋!”
“我醜得不配和你這貝地城的玫瑰待在一起嗎?”
“當然不是……不是……”
界凡麵色蒼白地坐到陳主任的對麵,放在桌子下麵的雙手微微顫抖著,表情異乎尋常……
這女孩透著一種超凡的美,一種不容抵毀的神聖。陳主任突然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瞬間,五髒六腑仿佛被太陽照亮,通體都變得更加有趣、更快活、更有意義。
陳主任在房間裏踱著步,偶爾站到界凡的身後,偶爾站在她旁邊,有時伏在她耳邊,近距離地嗅著她的氣息。
“我對你的背景著實下了番功夫,你是資本家的嬌小姐,你爸媽有成箱的珠寶,我個人認為,這不是你的錯。”
他像撫摸一匹馬一樣用手滑過她的脊背,她猛然挺直了胸膛。
“‘要變天了’,這話是你說的吧。”陳主任一隻手輕輕放在了界凡的肩膀上,像按摩式的捏了捏。界凡感覺那肩膀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她跌進了深淵,窒息得要死。
“這話說重也重!”陳主任站在她對麵,靜靜看著她。空氣裏有電流絲絲地飛過,“你明白現在的局勢嗎?”
界凡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陳主任盯著她的臉,像盯著一張價值連城的名畫。他從桌子上輕輕拿起了一隻空玻璃杯,高高地舉在眼前,像是觀看杯子的花紋,然後,手指鬆開,水杯啪地掉在水泥地上,玻璃瞬間粉身碎骨地四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