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界凡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破碎的不是水杯,而是誰的生命似的。

她突然明白了崔梅的話。

“你可知道……你的命運……”

界凡大膽地抬頭看著他,仿佛他的臉上寫著命運的答案。

陳主任的手伸到洪界凡的脖子裏,把她的頭猛然拉到自己的小腹上。她的頭在他的手裏,仿佛也不是一個美女的頭,而是一顆美味的甜瓜,真想伸嘴啃一口。洪界凡聞到了一股芥末的氣味,嚇得心快跳出來了。

“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嫁給我,一是當黑幹將。”他深吸了一口氣,像鼓足了勇氣似的,“嫁給我吧,別糊塗!”

界凡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合成了一條黑線。她急速地理清全身回蕩的惴惴不安,她的沉默宣告了她的決定。

陳主任退回到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世界安靜得像午夜。他又突然走到桌邊,雙手像講話似的按在桌麵上。

“如果我像個傻瓜似的約你看電影、給你送小禮物,天天追在你屁股後麵,你是不是就會嫁給我?”他惱怒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像跑了調的提琴,“可你那沒有智慧的言行,那不光彩的出身,誰敢約你?”

界凡依然像聾啞人似的望著窗外,梧桐樹的枝杈上高高地挑著小鈴鐺。她肚子裏有座疼痛的火山。

“你卻是我唯一想娶回家的女人!”

界凡感覺每秒都過得異常漫長,心跳得像敲鼓似的。

“成為最幸運女孩,或最悲慘女孩,全取決於你。明早七點,我希望聽到漂亮的消息!”

他拉開門出去了,那急促而憤怒的腳步聲,像衝鋒槍嗒嗒地射擊著。她一言不發,可她把什麼都表達了。

她靜靜坐在那兒,衝著虛無的空氣微微一笑,仿佛責備自己似的搖了搖頭,然後呆呆地望著黑黑的窗子。大霧開始下降,下弦月從霧幕後升起,朦朧地照著這個昏沉沉的世界。

剛才發生的事像夢,真希望是一場夢。隻有嫁給他才能避免災難,這簡單的推理突然讓界凡思路清晰了。她感覺從沒有過的鎮靜,是喪失全部希望的鎮靜。

她突然意識到也許永遠見不到高頓了。

她的渴望、她的靈魂、她的頭發仿佛隱隱作疼,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迷失在幻想裏。

崔梅被騰四帶到會議室寫界凡的反革命材料,包括“要變天了”的話語、穿綢緞的資產階級生活、不時晚上出門和男人鬼混的破鞋習性,以及寧可救反革命的狗崽也不救紅色後代……

那晚崔梅再沒回來。界凡坐在窗前望著黑黑的夜,聽著街道上偶爾的汽車聲和人語聲,反思著一個問題:怎麼就成了走資派、黑幹將了呢?心靈的撞擊在昏暗中進行著,和高頓在一起的浪漫時刻已非常遙遠,仿佛一場夢。現在的生活對她是那麼陌生,那麼深不可測。她的目光轉向了心靈深處,她所關注的是記憶深處而不是現實的東西。

這個世界壓根兒就不在乎一個小女子的疑惑,甚至不在乎一個小女子的存在!

她希望這夜再長再長、黎明永遠不要到來。那對穿著漂亮衣裙的雙胞胎,那位美麗的婦人,那鋪著厚厚地毯的家,她們在哪裏?那對雙胞胎中有一個是自己,是的,有一個女孩是自己,那另一個女孩又去了哪裏?奶奶說她不會在這裏待太久,會有人來接她,到另外一個美好的地方去。可誰來接她?如今成了走資派,奶奶該多麼傷心?高頓會不會傷心,他會怎麼看自己。人不能隻靠玉米餅和地瓜活著,還要依靠精神充當飲料。除了塵世和人類,還有一個看不見的國度,那是精神的國度、愛的國度。

陳主任的心腸是狼骨和生鐵製成的。

那一夜,界凡成了等待處決的囚徒,灰暗的斷頭台已高高地聳立在黎明的光輝裏。內心裏另一場戰爭在奮力地廝殺,愛情和正義聯手,將利劍揮向那無盡的黑暗,揮向那隱形的惡毒。在這不眠的長夜裏,她第一次懂得了失去的意義,這之前幸福的一切都不過是痛苦生活的準備。

天亮的時候她哭了,對悲慘命運的哀悼也就從天空開始變灰的時候開始的。她的心思老是釘在一點上,都磨壞了,像一枚生鏽的鐵釘。為什麼不去找高頓,直奔濟南,死也要死在一起!

界凡悄悄下樓,世界酣睡著,連濃霧都困乏得昏昏沉沉。供銷社的院門從來沒關過,今晚卻被兩道鐵鎖死死地鎖住了。鐵門上的尖刺生硬地指向天空,鐵柱冰涼、濕滑地擋住了界凡的欲望。宿舍樓灰暗而沉重地隱藏在夜霧裏,沒有一絲光亮。誰也幫不了她,她也無可求助。她望著高高的鐵門,努力向上爬去。翻過那些尖刺就可以到達愛情的天堂,翻過去就是新生。終於爬到了五米高的頂端,剛想翻過一條腿,突然褲角被鐵鉤掛住了,她重重地摔了下來,頭不設防地碰在了磚塊上。她昏迷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她試圖逃跑的行徑,惹惱了陳主任。嫉妒猶如一條毒蛇,噝的一聲,噴出了致命的毒液。

界凡以堅定不移的昏迷,獲得了堅定不移的批判。她成了黑幹將、走資派,和新鮮出爐的女叛徒!誰人知曉批鬥的魅力?而有些人卻始終知道。批鬥美女所帶來的刺激和誘惑,足以使這次運動更加絢麗多彩。

她蘇醒後,直接被拖到學校的操場臨時搭起的批鬥舞台上,四位白發老人像秋霜打蔫的枯藤隨風搖擺。貝地城最美豔的玫瑰、那朵姣美的喜悅,突然被五花大綁地押上了主席台,以“黑幹將、走資派和女叛徒”的罪名,接受廣大革命群眾的批鬥。

人們像第一次看彩色電影般的詫異、驚喜,繼而又惋惜、錯愕。昨晚在這操場上,剛剛放映過美麗女特務反共的影片,沒想到他們心目中的玫瑰,竟然也是女特務。人們在一片歡快而不安穩的大海上顛簸著、興奮著。理智混淆了癡想,判斷力減弱了活力。美女洪界凡沒有惶恐不安,沒有畏罪的樣子,甚至連一點異樣也看不出來。她眼睛又大又黑,像珠寶般明亮。

識字不多的群眾黑壓壓地舉著標語、打著旗幟,目光集中在界凡身上,關於她的消息像神話般傳播著:資本家的千金、潛伏的特務、寧要資本主義的毒草、不要社會主義的秧苗,時刻盼著變天的……

陳主任聲音洪亮、陳詞激昂地宣讀洪界凡的罪狀,聲音裏有一種奇異的力量,眼神中有一種古怪的激情。許多年後,當他成為白鷺市的副市長或代理市長,他無數次想忘記今天的發言,想從記憶裏抹掉這次集會,可這鏗鏘的聲音、激憤的語氣,總像按入水中的葫蘆瞬間浮上水麵,肆意霸占著他風起雲湧的大腦。

“抬起她的頭!”

台下一個男人高聲喊著,那聲音仿佛來自一隻海螺,顫抖得令人緊張。大家屏住了呼吸,盯著台上。果然,騰四猛地扯了一把界凡的發辮,界凡的臉便像一張畫餅似的麵向觀眾。她緊閉著眼,緊閉著嘴,送給大家的是一副酣睡或死亡的麵容。人們傳言,正是騰四這怨毒的一扯讓他精神失常,最終忘記了自己是誰。這是後話。

“真美!”

不知誰感慨地說一句。聲音不大,卻很快被風傳遞著。“真美……真美……”

界凡像被放在凸透鏡的焦點上,內心宛如燒焦般的疼痛。一種痛苦又火辣的快感彌漫著她的周身,她像渴得要死的人,明知爬過去的井裏有毒,仍然迫不及待地飲鴆止渴,痛飲而亡。

會場像無風的大海,沉默的烏雲越來越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就像國王讓軍隊去攻打一窩老鼠似的,會場遊戲的成分多於政治。

人們會相信任何東西,除了真相。真相已被謀殺,時代已變得躁動、狂野,人群成了被鐵欞封閉的籠中鳥,相互吵鬧、爭鬥、廝殺,直到相繼成為盤中餐。

崔梅縮在人群裏,胸部急劇起伏,那無恥混蛋、卑鄙的手撕扯著她的衣服,強暴地擗開她的雙腿,雙手按住她的手腕,猛烈地撞擊撞擊……崔梅的淚水不知為誰而流。冷血是不能發熱的,血管裏奔流著的全是冰水。她不再為自己的言行而愧疚,畢竟自己也是受害者。原來人隻靠冷漠和壞脾氣一樣活得快活,活得長久。她的悲痛被一陣突然的絕望吞沒了,人群的譏笑聲不隻回蕩在那個上午,而是回蕩在她長長的一生裏。不過,那次強奸的唯一好處,讓她過上了二十多年尊貴的婚姻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說,那次遭強暴可以說是一次婚前的性行為了。

生活就是這樣,周圍是熊熊燃燒的大火,人人都可能是下一個祭品。

如果不想被批鬥,就要盡力批鬥別人。

一群瘋子對抗五個“瘋子”,勝利的是數量,而不是正義。

被批鬥的女人應該沒有靈魂,界凡用自釀的毒藥麻痹著自己。她獨自固守在寧靜的世界,周圍的嘈雜仿佛隻是陪襯,在展示醜的舞台上卻不合時宜地洋溢著非凡的美。她的目光透射著夢幻的、憂鬱的溫柔,向四周望去,又似在凝視著遠方——遙遠的世外。

寒風總給人不友好的感覺,挾持著沙塵和人世的譏笑,掃蕩著界凡的靈魂。

“知道真相為何偏信謊言?”

“因為真相要麼無聊,要麼可怕。”

路人低聲議論著,仿佛空氣裏也掩藏著暗探。

這個生來便被祝福的女人,這個總被誇讚吉人天相的女人,這個曾經靜靜地欣賞明月和大海的女人,如今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