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她被押回到宿舍。崔梅再也沒回宿舍,沒有誰有足夠的勇氣與叛徒待在一起。
界凡慶幸高頓沒有看到她狼狽的模樣,慶幸擁有過一場愛情。無法擁有全部,就放棄一切,包括生命。站在愛情的製高點瞭望塵世,她永遠是勝利的一方。除了愛情,人生不過是一場過於驚悚的長夢。
她從容地打扮著,頭發梳得整齊,指甲修得漂亮。
她有足夠的時間完成和這個世界的告別。生活中不可能有比戀人更好的關係,她用一秒鍾結束了分手的程序,卻用一輩子紀念愛情。人和人之間的疏遠冷淡像一場精心構思的騙局。
黑幹將、走資派和女叛徒終於畏罪上吊自殺了。
陳主任在報告中如此寫道:“一名女走資派上吊自殺,反擊‘右’傾翻案風取得了驕人戰績。”
當那位七十六歲的老奶奶得知孫女自殺了時,瞬間昏倒了,人們掐人中、揉胳膊,她才緩過氣來。無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後,她的使命都是照顧洪界凡的家人。這個以乞討為生的小女孩,十一歲被洪家收留,漸漸地成了她家的用人,從此像掉進糧倉裏的老鼠,趕也趕不走,侍候了她家三代人。界凡死了,她的使命失敗了。她自以為和界凡是一體的,現在卻從自身深處分裂了。她本來有些問題要問革委會,可當悲哀襲來,她卻舒服地犯起糊塗來。
革委會不再介入對陰魂的批鬥,界凡的魂魄自由了。
這位甘願做奴隸、甘願受資本家剝削的老人悲慟欲絕。她像照顧初生的嬰兒,給她一層層穿上為結婚準備的綢緞衣服。那是她從上海帶來的紮染的襯衣、綢緞的棉襖、漂亮的裙子,把界凡打扮得像出嫁的公主。老人用嶄新的棉被把棺材的四周鋪滿,仿佛怕她受凍似的。
最後,老太太把那枚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別在了界凡的牡丹花圖案的綢緞棉襖上。老人成了悲哀與塵土的怪物,胸中隻有傷痛,從前心之所在的地方,而今是一片空蕩,與其說是活著,不如說是死了,然而相比那個苦命的孫女,她又是實實在在地活著。
向陽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個潮濕的墳,那堆新鮮的泥土下埋藏著十八年的生活。沒有等到要等的人,也沒有等到故事的結尾。
同情弱者是本能,山頭也懂得被踢和絆倒的區別。批鬥的熱情減退了,空洞而沒有意義的感覺給圍觀者帶來了一陣痛苦。謊話說了上百遍,還是謊話。
第二天,習慣早起的退役軍人、人稱“老將軍”,沿著山路散步,遠遠望見了怪異的新土。他像衝鋒的戰士急速跑去,越趨近目標,越心驚肉顫。
墳被盜了,女孩的衣服和棉被被偷走了,女孩赤裸的像潔白的雪人躺在棺材裏。
“卑鄙無恥!喪盡天良……”寒風把老人的憤怒傳播著,晨練的人們急忙趕往出事地點。
“老將軍”脫下打著補丁的軍大衣蓋在了雪美人身上,把破損的棉帽戴在了她的頭上。
人們再次蓋上了棺蓋,填上土,像昨天一樣,堆起了新墳。
“老將軍”是貝地城的名人,兄弟五人跟隨著共產黨的隊伍分別參加了在平型關戰役、百團大戰,四個哥哥沒一個活著回來。“老將軍”參加了淮海戰役,落下了一身病。固執的老爹堅持讓唯一的兒子複員守著祖墳,家裏各種獎章堆滿了鐵皮水桶,塞到床下,落滿了灰塵。複員後,他淡出政治,成了機械廠的一名普通工人,是這個城市深受尊敬的老人,兄長們的犧牲和那些裝滿水桶的獎章為他提供了世俗的美好:安全、和諧和免於政治批鬥。無論吹什麼風,“老將軍”都能毫發不傷。
洪界凡的奶奶得知孫女的墳墓被盜,一頭栽倒在牆上,再也沒有醒來。善良的人們把她埋在了孫女的旁邊。這世界如此善良,老人又可以和孫女做伴了。
北風蕭瑟、冰雨如注,隨後大雪紛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凡是落在界凡墳頭上的雪花,無論東北風還是西北風,輕柔的雪花再也不會被吹走了。她的墳頭蓋著厚厚的雪,而其他墳頭上的雪花要麼化掉了,要麼被風卷走了,光禿禿地裸露著泥土的顏色。好奇的人不相信傳說,便親自爬到北山坡上觀看。遠遠的,那唯一有雪的墳頭,像晶瑩的鑽石在陽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人們衰弱的心髒瞬間回蕩著宗教般敬畏的心聲。人們對不可解的現象無所適從,所懼無處。真理和謊言之間布滿了複雜的河道,無法憑直覺航行,無法尊嚴地存在。
高頓連夜趕到濟南,在部隊招待所住下。從全國各地選拔的上千名青年人,將參加無數次的考試、考核,名目繁多的培訓和比賽等。第一天考試、麵試就淘汰了四百人,第五天培訓後的突擊測試又刷掉了一百人。三十天仿佛三十年,離開得太久太久,行走的太遠太遠。他往供銷社打電話,可無人接聽。黑暗中他渾身打戰,摸索著掛上電話,好像不小心摸到了一條蛇。
不祥的預感像烏雲飛過大腦。發生了什麼?一定發生了什麼?
真想連夜返回,可紀律像鋼鐵!回到貝地城的時間就像猿猴變成人那樣漫長。
那晚他們緊急集合,連夜跑步行軍四十公裏。四十公裏,對部隊長大的高頓並不是什麼難事,爸爸為了鍛煉他,經常要他跟隨越野部隊集訓。
高頓刻苦地堅持著,他要以優秀的成績向界凡證明他是最優秀、最智慧、最全麵的選手!
一個多月後,上千名優秀選手裏隻選三十名,他以綜合排名第二名的成績光榮加入特種部隊,成為一名特種兵。
人不能選擇什麼時間降臨這個世界,但能選擇以什麼方式介入未來。濟南之行決定了高頓必將經受緊張、刺激、驚險而顛沛的人生,命運選中他雖然像中了頭等彩票般光榮且稀少,但這卻並非是人人羨慕、人人能承擔得起的一種人生。他還太年輕,尚不知道出頭的鳥永遠是獵槍的首先目標。
高頓匆忙返回貝地,一分鍾都不想耽誤,他像貓頭鷹似的瞪大眼睛幫助司機分辨著路徑。城市的燈光消失在身後,從雪亮的車燈望出去,黑暗的前方永遠是幾十米的距離。夜路狂奔,寂寞是唯一的糧食,夜間的話語便帶著一點詭異而神秘的味道。為了提神,司機講了貝地城發生的離奇盜墓事件,雪白的屍體橫陳在寒風裏,墳頭的積雪多日不化,夜晚的風裏夾雜著女子的低泣聲。
高頓以為司機在胡編亂造,便講了從報紙上讀到的新聞,據說向陽河裏的烏龜都有了政治覺悟,走資派掉進河裏,烏龜就伸著長長的龜頭,惡狠狠地咬他們,仿佛怕他們肮髒的思想汙染了純潔的河水;如果政治覺悟高的人掉進水裏,烏龜們就紛紛救援,用龜背搭起一片浮橋,把落水者送到岸邊。
隨著夜色漸漸退去,黎明的煙灰色緩緩而來。吉普車奔跑在貝地城街道上,就像奔跑在一個荒涼的無色彩的夢裏。寂靜給人以不祥的感覺。高頓越來越覺得寒冷噬骨,像愛斯基摩人漂浮於寒冰之上。他跳下車。快速奔到樓上,在離別後第四十三天的清晨,輕輕地敲響了界凡的門。
心狂躁著,仿佛一生都在等待這一刻。
崔梅驚喜地看著高頓,從那天把她撞入水中,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夢中情人。
“嘿,界凡呢?”
崔梅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熱度瞬間消散了。“他招呼我就像招呼狗。”崔梅疑惑地看著高頓,大腦急速地搜尋著、思考著,突然意識到,清算舊賬的時候到了。
“去世了。”崔梅平靜而淡然,仿佛在說一件陳年往事。
“我說的是洪界凡,現在哪兒?”
“對啊,界凡,在北山,去世四天了!”
高頓突然感覺自己不是自己,卻也不是他人,而是供人欣賞的一堆怪物。他呆呆瞪瞪地站了許久,覺不出自己活著。世界突然靜止了,清空了,似乎沒什麼能證明界凡存在過。有那麼一刻,他感覺自己不斷地消失在泥濘中,消失在天空發燒的寒戰中,消失在鉛灰色黎明的痛苦中。
“都說界凡是美麗的女孩。”
“她應該是一個活著的女孩!”
生活無非是一場無限的賭博。
之後的許多年,高頓總是回憶那天望見那座白雪覆蓋的墳的心情。上山的碎石路濕滑生硬,高頓雙腿發軟、周身疲憊,仿佛整座北山都壓在了他身上。
過分的指望會帶來過分的沮喪,任何回憶的片段都充滿柔情和溫暖。時光安靜無奇,寒冷絲絲入懷,那一天既無預感又無征兆,卻成了他們生死兩隔的分界線。簡直難以置信。
突然,一位中年婦女從山路上瘋也似的奔跑下來,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被強暴了似的。隨後又一位老太太像漏氣的皮球,磕磕碰碰地滾了下來。高頓突然發現,似乎山上的人們都慌忙地從山上逃下來。他拉住一位中年男子,忙問出了什麼事。嚇壞的中年男子吞吞吐吐指了指山上:“鬧鬼了,洪姑娘從墳裏鑽出來了!”
詫異間,中年男子就一溜煙兒消失了。
高頓躲在果樹後。界凡徘徊在墳地周圍,時而望望南方的貝地城,時而望著東方的海灣。
果然是“界凡”,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