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夏天。
一束淡紫色的浮雲將麥黃色的西天斷開,陽光從雲間射出,像一把燃燒的團扇,雲影黃中帶紅,紅中透紫。路邊的白楊樹瀟灑地頌揚著夏天的故事,翠綠的風景坦蕩地鋪展到天邊。
一輛212軍綠吉普車慢慢爬上陡峭的斜坡,停頓了一下,便沿著石子路顫抖著向東駛了下去。坐在副駕駛上的高頓,貪婪地嗅著帶著海腥味的空氣。
高頓的父母是軍人,作為軍人的子女,便像袋鼠胸前的幼崽,不得不隨父母輾轉遷徙。對於隻在夢裏見過大海的高頓,海濱小城貝地,無疑像未來一樣迷人。
吉普車在岔路口停下,應該左走還是右走?
河堤下傳來女子歡快的歌聲,顫動的音節充滿柔情和快樂。駐目遠望,天地間連狗和羊的影子都看不到。那歌聲要麼有著童話般的美麗,要麼有著巫術的詭異。
高頓循著歌聲向河堤走去。
“你好,請問……”
唱歌的女子正用手絹撩著河水擦洗著脖子和前胸,沒設防背後有人,腳一滑,順著油亮的三棱草沒入河裏。河水打著小漩兒,瞬間吞沒了雪白的乳房。她嗆咳著露出了水麵,頭發油亮地貼在臉上。
趁人不備好處多多,你永遠不會知道將看到什麼。
“嚇我一跳,不會敲門嗎?”叫崔梅的女孩沒在齊胸的水裏,雙拳砸著水花,突然為自己的混亂羞紅了臉。
除了湍急的河水、綠綠的垂楊,哪裏有門?高頓被女孩過激的反應弄蒙了,不知是該閉眼轉身,還是該伸手救人。
水裏的崔梅匆忙係上了紐扣,一隻手伸向高頓,高頓用力把海豚般濕漉漉的她拉了出來。在離開水麵的那一刻,崔梅突然萌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她衣服貼在身上,像拔了毛的雞。高頓忐忑地將手絹遞給她,她一把搶過手絹,手絹停在左臉上,右眼睛圓圓地瞪著高頓,忽閃忽閃地眨著。她突然體會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情,脊背滑過一陣陣溫暖的熱流。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運用一次天意的落水嘉獎了她的青春。她粲然一笑,擦臉的瞬間,擦出了十八歲淋漓的夢想。
一直是司機和崔梅搭訕,副駕駛上的高頓沉默不語。
高頓一向不喜交談,父母覺得這是兒子的缺點,而之後的生活卻證明這正是高頓的長處。有時沉默比發問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高頓不認為崔梅吐出的任何熱情都是為了他。可年輕的司機總是斜瞟他。司機參軍前曾是以打群架著稱的不良少年,總喜歡把油門當成女人,軍紀可以約束他的手腳,卻限製不了他的意念。司機調侃的眼神似乎有烈性毒液的氣味,目光閃爍著好色的火焰。而眼下,司機發現,後座女子的性欲之酒,慷慨地落進了高頓的小小杯子裏。
這個姑娘用語言和濕漉漉的智慧,精致地向著高頓彌散著一波又一波的香味。他是她喜歡的那道菜,英俊、文雅,幹淨的襯衫和銀光閃閃的手表……理想的白馬王子。
崔梅滔滔不絕地說著貝地的高山、大海、帆船,以及“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熱情等等。欣賞美女是一回事,聽美女果然是另一回事。當崔梅還在炫耀著口才時,司機看著路邊的廁所問高頓:“尿不?”
高頓搖了搖頭。
被打斷了話語的崔梅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多餘,閉上了嘴。片刻的內省,讓這位女子意識到,得到高頓的心,像得到月亮一樣難。
不,人人平等,戀愛自由,理論上,她和他有手拉手在海邊散步的可能。
吉普車在供銷社院子裏停下了,崔梅跳下車。一位提著綠水瓶的女子,悠悠地立在那裏,笑或不笑,動或不動,都像一幅隨風飄浮的美女圖。
她叫洪界凡,修長、漂亮,眉目間透著高貴、賢淑和儒雅。
喜歡一個人或討厭一個人不需要更多的理由。
眼前的世界瞬時變得光怪陸離,仿佛一道幸福無邊的光,照亮了高頓的身心。他靈魂附體、青春激蕩,在一種幾近幻覺的狀態中飄飄然地下了車。高頓以為那美女正看著自己,又發現不是看自己而是看崔梅。她的眼睛裏沒有高頓,但高頓感覺自己就是為她而來的。或多或少,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是瘋子,理解了詩人和情人都是瘋子的斷語。
高頓望著幾步遠的她,湧起了一股難以言說的安適感。
崔梅扯了一下貼在身上的衣服,像歡叫的喜鵲似的介紹了高頓:“我差點被凶惡的帝國主義的魚吞沒,是這位共產主義戰士英勇地救了我!”
高頓像咽喉卡了根魚刺似的,幹張著嘴,急忙向洪界凡伸出手,他握手的力氣足以捏碎石頭。他從沒後悔自己這麼迫不及待,也沒覺察自己像盲人似的直直盯著界凡,是第一次,也必定是永遠。他想搭句話,大腦卻空得像氣球。情人的心就是戀人的玩物,高頓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吉普車車笛著急地響著,他不得不上車,吉普車駛向了部隊駐地。而隨著這一天的結束,供銷社院子裏的驚喜,成了過往十八年裏他所有大大小小快樂的總代表。
崔梅無限幸福又無限遺憾地揮著手。好心情像蛋殼般脆弱,當吉普車消失在拐角處,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狼狽相。
“沒想到啊,你比種馬還猛!”司機調侃著高頓,高頓的臉瞬間紅得像牆上的標語。
多年以後,當了市長夫人的崔梅回憶起一九七五年夏天的相遇,內心依然翻騰著初戀的美妙和傷感。
供銷係統二百多名職工聚集在大會堂,要傳達中央的緊急通知。崔梅反複端詳鏡子裏的模樣,尋找笑容的最佳表情,這樣的集會是對小夥子們散發香味的最好機會。
洪界凡第一次參加大會,沒有崔梅的引路,她真不知該怎麼走進會堂。
小夥子們放哨似的從窗口向外張望著,當崔梅和洪界凡剛剛拐進院子,就有小夥子悄悄喊著:“小仙女來了!”
當崔梅和洪界凡走進會場時,頓時響起敲桌子、敲鐵皮和跺腳的嘈雜聲。崔梅雙頰飛紅,羞澀得像小鳥似的跳跳蹦蹦地跑到座位上。界凡卻被這混亂的聲音搞蒙了,臉色蒼白,目光慌亂,緊緊跟隨在崔梅的身後。
幾分鍾後,崔梅就明白,那熱鬧的聲音並不是獻給她的,而是獻給新來的洪界凡。洪界凡無論形體還是五官都太別於時代女性的形象。她長得太高貴、太文雅也太美麗,像草叢裏一棵芬芳的香水百合。肥大的灰工裝鎖不住她健美的軀體,柔美的笑意傳遞著無限的溫情。
生活總是不公平地把有些人塑造得精致,而把另一些人打磨得粗糙。隻要界凡值班,櫃台前總擠滿了眉開眼笑的小夥子們,連幾天不洗臉的懶漢,也在河裏細細地搓掉脖子上的泥灰,擠在人群裏悄悄地觀望。她像黎明雨後的第一抹陽光,給人以無盡的想象。
界凡總是沐浴在一種深沉的寧靜中,仿佛是月光女神守護的女孩。那種高貴氣質像童話裏穿著紗裙的公主,而假裝購物的男人們心甘情願當小矮人。
崔梅和界凡白天在供銷社裏工作,晚上又在同一宿舍裏生活。
“高頓是來自大城市的白馬王子!”
“我不認為大城市的白馬一定好!”
崔梅每次回憶時,總生出一種無法抑製的激動,強忍住不讓自己在黑暗裏笑出聲來。界凡說她太癡,世上根本就沒有完美的人。
奶奶告訴界凡要笑不露齒,看人不能直視,說話輕聲細語,走路要緩慢沉穩。奶奶說界凡生就是貴族小姐。
奶奶是媽媽的保姆。關於童年的記憶界凡都是聽這位奶奶說的。媽媽未出嫁時有四五個丫鬟侍候著,爸爸是留洋的青年才子。
在這特定的時代,隱秘的富貴像黑洞,千萬不能觀望,更不能探究。界凡的中學老師,因父母是留洋學生,懷疑被策反,在給同學們講社會主義道德時,被革命小將像綁粽子似的抓走了,打成走資派,判了十年。
要生存,先閉嘴。早上還是人民群眾,下午就成了反革命分子,就連最愛捕風捉影的鄰居都怕被別人捕風捉影了。生活在現在,卻沒有現在,每個試圖獨一無二的人,最終逃不掉頭破血流的命運。
供銷社主任養了一隻鸚鵡,費盡苦心教鸚鵡喊口號。鸚鵡果然霸氣,能一口氣喊出五句革命口號。上級來檢查的那天,全社員工等著鸚鵡表演,可那鸚鵡竟然也怕領導,一時口吃起來,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說成了“一怕苦,二怕死”,把“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喊成了“農業學狗屁,工業學狗屁”。上級領導臉都黑了,供銷社主任差點昏倒。妻子聽說鸚鵡惹了大事,而關於“狗屁”的話恰恰是早上她對丈夫發牢騷時說的,竟然被鸚鵡學去了。多事的人告訴她,她丈夫可能會被打成反革命。膽怯的女人內疚不已,拿了條曬衣繩,把自己像風幹肉似的吊在了房梁上。埋葬了妻子後,供銷社主任也把那鸚鵡給剁了。多年之後,每每想起鸚鵡,他嘴裏依然回蕩著麝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