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各國使用的度量衡,比之貨幣要混亂得多。如量米的“一鬥”,在魏國要比在秦國大三倍。朕特發詔書曰:“法度量則不一,歉疑者,皆明一之。”這樣一來,想必各地黔首皆會感恩戴德罷。
“那高漸離如何啦?”我漫不經心地問李斯。最近忙於政務,倒險些將他忘記了。
“皇上,臣命人以馬糞熏蒸,毀其雙目,又命人好生照顧,現下應該沒事了。據屬下回稟,他日日擊築不輟,樂聲散亂悲愴,淚水長流。”
“嗯,由他去罷。”我慨然道,“此人失去雙目,依舊不忘擊他的築……當真乃樂癡也。”
等這高漸離情緒緩和,明白自己再沒機會圖謀不軌,他便會老老實實做朕的樂官了。
(四)鼎革(四)
“哼!我大秦以法立國,此刻九州一統,便當推行全國。那些迂腐儒生們懂什麼!”我氣哼哼地對李斯抱怨道。
今日,以淳於越為首的數十名博士聯袂上書,稱法令嚴苛,民深苦之。還說什麼,治國當以仁德,一味嚴刑酷法,民不堪受,定生異心……令我極不痛快。
“迂腐之論!”我冷笑道,“若大秦無嚴律,民無所顧忌,則作奸犯科者眾。唯有科以重法,令民有所懼,才得天下大治。”
當日我就下令,將《秦律》推行全國,並實行“輕罪重罰”及“行賞告奸”製度。所謂“行賞告奸”即是懸賞鼓勵父子、夫妻、主仆、鄰居之間相互揭發。若有包庇,處以“連坐”之罪,即誅滅九族。
“將那高漸離帶上來!”退朝之後,我餘怒未消,大聲喝令。倘若那高漸離小心伺候,則便罷了;若他不識相,膽敢有一句忤逆之言,朕便宰了他!
不多時,兩名內侍便領著高漸離來了。他雙目緊閉,一隻手緊緊抱著築,另一隻手搭在內侍的肩上,磕磕絆絆地走著。我見他如此狼狽,火氣下去不少。
內侍駐足。高漸離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急忙後退半步,聽他回稟道:“陛下,高漸離帶到。”高漸離茫然四“顧”。
我淡淡道:“高漸離,你現在可有何打算?”
高漸離聞聲“看”過來,急忙顫巍巍跪倒,啞聲道:“罪人高漸離得皇上隆恩,幸得不死,願以區區拙技為陛下效勞。”
我冷笑道:“想為朕效勞?好,那你就演奏一曲,給朕聽聽。若是不入朕耳的話……”
“小人一定傾盡全力!”高漸離身子發抖,顫聲道。他將築平放於地,身子前躬,微微偏頭,側耳細聽著,小心翼翼開始演奏。曲調依舊舒緩悠揚,偶爾有些粗疏之處,亦是由於失去目力之故。奏罷一曲,他顫抖著放下竹枝,深深伏下去。
我微微一笑,道:“嗯,以後還是做你的樂師罷。”
高漸離身子一震,微微顫抖著,再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麵。他哽咽道:“多謝……陛下!”
(五)鼎革(五)
這一年裏,最大的鼎革之舉應當算是“銷兵”、“墮城”。
列國混戰時,不少兵器流散於民間,加之百姓私自打造的,不下數百萬件。這些兵器必須被銷毀,否則遺患無窮。於是朕下詔,令各地方官吏盡數搜繳民間兵器,並將這些兵器統統送至鹹陽,在官府的監督下,由工匠熔化之,重鑄為十二座高五丈、重達二十四萬斤的金人(銅像)。
這樣一來,民間除了農具和炊具,再無銅鐵之物,便是有不軌之徒想作亂,也隻能去斬木截竹了。可是在強兵銳卒麵前,他們能抵擋麼?哼!
至於各國留下的堅城要塞,現在大多已經失去價值。若要布兵看守,既靡費錢糧,又浪費人力。除了各郡縣留下一些為我所用,其餘的統統拆毀,以防歹人占據作亂。而且這樣一來,可以修建通途於其舊址。
高漸離果然已經懾服。據暗中監守他的人稟報,除了上殿為君擊築,其餘時間他便杜門不出,坐在鬥室裏,廢寢忘食地擊築,常常練到揮汗如雨才停手。
事實上,他的水平的確越來越高超。有時甚至剛剛撥動一根琴弦,我便覺得眼前一亮,仿佛置身青山綠水之間……直到樂音嫋嫋飄散,我依舊徜徉其間,不舍離去。半晌後睜開眼,才發現高漸離雙手扶膝,已垂首靜待多時了。
待我讚賞幾句,揮手示意,高漸離才恭恭敬敬地叩頭,搖搖晃晃站起來(想是跪坐演奏太久,腿麻了),由內侍牽引著,緩緩下殿。
(六)鼎革(六)
在征服六國之後,對那些歸順的王室宗族如何處置,著實令我大傷腦筋。盡數誅殺,肯定不行;但是放任其居留原地,朕又不放心。這些人,還有很多沉迷於複國的迷夢中,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
最後,還是李斯出了個好主意。他說,這些人就像多年古樹,在一個地方久了,盤根錯節,勢力龐大。若是令他們遷徙到別處,便等於斷了他們的“地氣”,隻得任人處置了。
我大喜——不愧是我的丞相!遂下詔:強令原六國貴族遷徙至鹹陽。讓他們散居各地,不如圈在朕的眼皮底下,時刻有人監視的好。同時我靈機一動,將這種方法亦施用在那些富豪身上。那些大商賈家藏萬金,富可敵國。很多人蓄養死士,外稱家仆,多達數千。這些人若是振臂一呼,定當應者雲集,所以也萬萬不可小覷。於是我亦下詔:遷天下豪富十二萬戶於鹹陽。
始皇帝二十六年冬,白雪皚皚的關中平原上,一列列的車馬隊伍向著鹹陽緩緩蠕動著。車馬上的人操著各地口音,大聲抱怨著這凍死人的鬼天氣。見到凶神惡煞般的軍兵過來,他們咽下了後麵的話,恨恨將鞭子抽在馬臀上。
此刻,我正在溫暖如春的寢宮,閉目擊節,沉浸在美妙的樂音裏。高漸離特為朕創作的《清平調》,曲調華麗婉轉,歌頌這太平盛世。悠揚的樂曲聲恰似美人一雙柔荑,在朕的耳邊輕輕按摩,令朕漸漸放鬆了身體,靠坐在柔軟的毯子上,昏昏欲睡。
……
突然,樂聲戛然而止。我不悅地睜開眼,駭然發現高漸離身形彈起,猛衝過來,竟然還閃身躲過了桌案,動作敏捷,根本不似瞽目之人!大驚之下,我笨拙地翻身站起,隨手抄起身邊的香爐。這時,高漸離已經衝到近前,惡狠狠用手中的東西猛砸向我!我閃身躲過,順手掄起香爐,砸在他背上。一聲鈍響,香灰揚散。高漸離一個踉蹌,悶哼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我閃身跳到一旁,大喝道:“衛士何在!”忽然一陣風聲襲來,我用香爐一擋,鏗然一聲,一個東西掉在地上。我撿起一看,原來是一個沉甸甸的竹筒,前端斜斜截斷,又似以火燒烤過,尖銳如鐵。我怒視已被侍衛架住雙臂、踩住膝彎的高漸離,質問道:“逆賊!我饒過你的狗命,又封你為官,為何還要如此?”
高漸離冷笑一聲:“嬴政,你對我如何,皆係個人恩怨,我是為天下人誅除你這個暴君!你刻薄無仁義,多少人因為你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多少人死在你的苛法酷刑下!你有膽量承認嗎?”說罷,他仰天長歎,“秦施暴政,萬民流離,蒼天啊,你就眼睜睜看著嗎!”
高漸離被衛士拖下去,仍舊呼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