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雄掃六合(下)(3 / 3)

我正要授任於李信,卻看到老將王翦輕輕搖幾下頭,眉目間充滿不屑。我一皺眉,不悅道:“老將軍可有異議麼?”

王翦緩步出班,肅然道:“陛下,臣以為,伐楚事大,切不可草率。那荊楚位於南方,氣候濕熱,瘴霧彌漫,毒蟲橫行;且水澤遍布,山多路險;更兼土人狡黠悍勇,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若是遠征軍人數過少,臣恐怕……”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若老將軍出征,需要多少人馬?”

王翦略一沉吟,斬釘截鐵道:“非有六十萬精兵不可!”

六十萬!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幾乎就是要朕傾舉國之兵了。

我看看英姿勃發的李信,再看看須發皆白的王翦,心裏一動:王老將軍固然足智多謀,但畢竟老邁,這勇氣可是不比年輕人了……

權衡再三,我最終決定任命李信作為征楚的主將,領兵二十萬平定楚國。

“是!”李信精神一振,大聲領命,得意地看一眼王翦,大踏步下殿去了。

“陛下……”王翦憂心忡忡地看一眼李信的背影,還要進諫。

我一揮手,笑道:“老將軍平定燕趙,勞苦功高。這件事,就交給年輕人去辦罷。”

王翦眼神一黯,默然半晌,才沉聲道:“陛下,臣為國征戰,不敢居功。不過確是上了年紀,實在經不得鞍馬勞頓……故而懇請陛下恩允老臣告老養病。這樣,也免得老臣屍位素餐,耽誤了陛下提攜後進。”

我猶豫一下,隨即想到:現在朕麾下猛將如雲,老將軍即便告老,亦無妨大局。況且他父子兩人皆效力軍中,功勳赫赫,如今他也到了卸甲歸家、安度晚年的時候了。隻要朕對其父子不吝封賞,也就是了。

想至此,我爽朗一笑:“王老將軍,朕準你所奏。”同時暗自思忖,隻要李信得勝還朝,朕定會對他著力栽培。

然而李信敗了,敗得很慘,竟致全軍覆沒。

李信兵威極盛,氣勢洶洶殺奔荊楚,一路上基本沒遭遇什麼抵抗,便輕易攻取了平輿、鄢、郢幾座重鎮。李信被接連的勝利衝昏了頭腦,竟幻想畢全功於一役,於是不顧士卒勞頓、水土不服,揮師長驅千裏,直逼楚國都城壽春。

楚國傾集舉國之兵,迫近六十萬,由名將項燕率領,埋伏在淮水岸邊。項燕老謀深算,他根據戰報分析出敵將求勝心切,犯了孤軍貿進的大忌,便有意示弱,誘敵深入。

李信來至淮水,因不熟悉地形,故未能發現敵蹤。他以為此地安全,便下令渡河。當秦軍渡河過半時,突然喊殺聲震天,無數楚軍從天而降!長途奔襲、困頓不堪的秦人猝不及防,傷亡慘重,李信隻得引兵退走。不料楚人尾隨三晝夜,殺得秦人丟盔棄甲、狼狽不堪,戰死了七名都尉,跑丟了無數軍兵。被征服的荊楚各地趁機群起響應,李信領著殘兵敗將節節後退,最後隻得退出楚境。

見到垂頭喪氣的李信,我長歎一聲,終於體悟到了老將王翦的睿智。

先見之明啊!

我默然揮手,屏退羞愧的李信,隨即下令準備車駕,朕要親自去請王老將軍出山。

(十三)滅楚

“老夫年紀大了,昏聵無能。這征楚一事麼,還是交給年輕人罷!”王翦笑吟吟說罷,端起茶碗來,吹一吹,輕啜一口香茗,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我尷尬地笑一下,懇切道:“老將軍,朕……朕知錯啦,不該忠言逆耳,對老將軍的苦心置若罔聞。”

王翦微微一笑,並未說話,又飲了一口清茶。

我幹笑一聲,繼續道:“如今李信敗回,楚國乘勝西進,形勢不利於我大秦。將軍您總不忍心讓朕為難罷?”

王翦一笑,慢吞吞道:“陛下,我大秦不乏能征善戰之人啊,何必非得老夫……”

“欸——”我正色道,“大秦猛將如雲,但論及謀略,有誰能和您媲美呢!”

王翦嗬嗬一笑:“陛下過獎了,老夫愧不敢當啊!”隨即斂容正色道,“陛下若當真想任用老夫,則六十萬兵力必不可少!”

“行!”我毫不遲疑,立即應允,“一切全憑大將軍調度。”

李信剛剛折損了二十萬兵馬,此時又自各地召集了六十萬,現在的大秦,是傾舉國之力進行豪賭。我憂心忡忡地將這全部的籌碼都交給了將軍王翦。我何嚐不知道自己是在孤注一擲,但是我別無他法。

在鹹陽城外,我親自將王翦送上征途,殷切地祝他旗開得勝。

老將軍飲罷壯行酒,從懷裏掏出一卷帛絹,呈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上麵詳細開列了十幾處良田園囿。

我疑惑道:“將軍,這是?”

王翦笑眯眯道:“陛下,按照秦製,為將者功勞再大,亦不得封侯。老臣如今聖眷正隆,趁此機會覥顏向陛下乞賞,也好為子孫多留下些財產。”他捋一捋胡子,意味深長道,“唉,臣老啦,圖的無非就是子孫過得闊綽些罷了!還望陛下明鑒。”

看著老將軍狡黠的目光,我頓時明白了,這是王翦在暗示我:陛下大可放心,臣雖手握重兵,但不會有謀逆之舉。因為我圖的是富貴而非江山。

我一時臉上有些發燒,雖然我不願懷疑老將軍的忠誠,但在交付兵符印信的時候,還是心裏打鼓,畢竟大秦的全部武力都掌握在這個沉勇善戰的老將手裏……老將軍此舉,明為趁機“勒索”賞賜,實則一片苦心,隻為打消我的疑慮。既可令我放心,又可自保: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手握重兵,不想謀反也有嫌疑——那李牧不就是前車之鑒麼?

想通此節,我心下釋然,點頭道:“嗯,將軍所請,朕無一不準!”又拉住老將軍的手,正色道,“請老將軍放心,朕可保王氏子孫富貴,與國同祚!”

王翦一笑:“有陛下金口玉言,老臣再無話說。”

當項燕聽說威名赫赫的秦將王翦入楚,不敢怠慢,厲兵秣馬,嚴陣以待。不料對方行至秦楚邊境的汝陽附近,便安營紮寨,做出長期固守的姿態。項燕納罕不已,派出無數探馬,得到的情報卻令他益發迷惑:秦軍不像是打仗,倒像來定居的。他們耐心地修葺營寨,開墾田地,挖掘水源。

王翦確實是想打持久戰。他吸取了李信兵敗的教訓,十分重視士卒的身體狀況和精神鬥誌,命軍需官保證將士們吃得飽、睡得香、可以定期洗澡。同時,派人勘察附近地形地勢,逐漸將測繪的範圍擴大。此外,他命部下對本地人要和藹友善、公平買賣,抓到楚國探子也不可虐待,要好生安撫後放走。

項燕聽那些探子回報:秦人毫無備戰的樣子,士卒們都不像往日那般列隊操練,而是每日進行著投石超距、相互角力的遊戲。一群漢子打著赤膊,使出吃奶的勁欲將對方摔倒,周圍觀者如堵,不時高聲喝彩,定期評選勝者,得賞美酒牛肉。主將王翦更是過得愜意,每日除了笑嗬嗬看兩眼士卒“操練”,便是飲酒、遛馬,悠閑自在。

“哦?”項燕眉頭緊皺,喃喃自語,“這王翦打的是什麼主意?”心想:他耗得起,老子可耗不起。此番楚國七拚八湊攢集了八十萬大軍,其中大部分是未經訓練的農夫。沒辦法,精兵強將都在連年敗仗裏傷亡殆盡。上次若非占了天時地利,加上對方輕敵冒進,自己怎能大獲全勝?眼看現在臨近耕種時節,軍心思歸,若不能速戰速決,可就麻煩了……

於是,項燕派人連番挑戰。孰料那王翦死活就是不上當,營門緊閉,若靠近了便是一陣箭雨。項燕又派人每日裏輪番罵陣,欲激怒秦軍應戰。這下,秦軍營門開了。楚軍一振,精神抖擻,刀出鞘,弓上弦,殺氣凜然。秦營裏卻出來一個胡須花白、顫顫巍巍的老兵,他在楚國人愕然的目光裏,慢吞吞走到陣前,操著生硬的楚地口音笑嘻嘻道:“各位辛苦了,我家王將軍年紀大啦,耳朵有些背,因此特地囑咐小人,邀請一位嗓門大的將軍入營,專門罵給他聽……哦,若是罵得口渴,我家將軍還有好酒招待哦。”他環視一下,“哪位願往?哦,沒有啊,那小人告辭,各位繼續啊。”說罷轉身,在一片呆滯目光的注視下顫顫巍巍回去了。

當啷。楚將手中的刀掉了。

看來對方是鐵了心要做縮頭烏龜了。項燕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又耗了幾個月,楚人終於動搖了。軍營內怨聲四起,農夫們渴望回家。項燕見彈壓不住,生怕激起兵變,隻好拔營後撤。他想:即便撤回國內,自己也不吃虧,反而更占地利。

楚軍方動,王翦即已得知。他粲然一笑,召來副將章邯,做出一番安排。

項燕領兵緩緩後撤,卻發現秦人異常迅速地拔營起寨,尾隨追殺,急忙加快速度。楚軍思歸日久,軍心渙散,無心抵抗,隻顧逃命,根本無法約束。突然,前方喊殺聲震天,原來秦將章邯抄小路越過楚軍,先行埋伏,堵死退路!

前後夾擊之下,楚人潰不成軍,紛紛作鳥獸散。憋了數月的秦軍將士士氣無比高昂,衝進敵陣裏大砍大殺,斬首無數。時逢大雨如注,楚人血流成河,屍積如山,血泊片片,竟有盾牌漂浮起來。

這場大戰殺得昏天黑地,楚國六十萬大軍片甲不留。項燕身負重創,隻身逃走。

這一戰後,楚國再無抵抗之力。王翦揮虎狼之師,一路高歌猛進,順利拿下楚都壽春,俘獲楚王負芻。楚國滅亡。

然而項燕不甘就此亡國,他集結各地殘兵,擁立自秦叛逃的昌平君羋生為荊王,渡江來到蘭陵,集兵築城,妄圖負隅頑抗。

王翦並未急於追擊,而是穩紮穩打,逐步肅清楚國境內殘餘的抵抗力量,然後和國內新派來的將軍蒙武一起督造戰船,齊集十萬大軍,沿江而下,包圍蘭陵。

那蘭陵雖經項燕苦心經營,終究抵不住秦軍猛攻,城破之日,昌平君殉難,項燕仰天長歎:“看來,我大楚當真氣數絕矣!”遂拔劍自剄。

至此,楚地全境平定。

王翦、蒙武乘勝平定百越,設置會稽郡,方勝利班師。

與此同時,將軍王賁兵發遼東,輕而易舉俘獲燕王姬喜;又揮師攻破代國,虜代王趙嘉。自此,燕、趙最後的複國夢想破滅了。

中原大地,盡在我手——除了最後那個齊國。

(十四)統一

齊國地處東方,有山有海有平原,甚是富庶。加之這幾年未遭兵火,國力強健。我吸取了攻楚的教訓,為求穩妥,還是緊鑼密鼓籌備了一年之久,才決心發兵攻齊。這項重任,仍是落在將軍王賁身上。王賁亦是熱血沸騰,立下軍令狀,表示即便血灑疆場,也要將這最後一塊土地並入大秦版圖。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場戰役以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順利結束了。

本著“擒賊先擒王”的原則,王賁取道恒山郡,越過黃河,強渡濟水,兵臨齊都臨淄城下。

得知秦國出兵的消息,齊國朝廷內吵翻了天。主戰派與主和派各自引經據典,喋喋不休,彼此唇槍舌劍,攻訐不止。主戰派激昂慷慨,曆數齊人祖上光榮:自齊桓公九合諸侯,說到齊威王大敗魏國於桂陵、馬陵,說到齊宣王五旬克燕,說到齊襄王用田單為將,憑即墨孤城絕地反擊,一舉複國……結論是:我齊國地大物博曆史悠久人口繁盛,我齊人熱愛祖國勤勞勇敢堅強不屈,所以當戰!主和派沉穩老辣,詳盡列舉秦人戰績:從趙都堅城失守,說到燕王偏安遼東,說到王賁水淹大梁,說到王翦一戰定楚……結論為:現在秦人國力強大,猛將如雲,兵卒悍勇,且挾連勝之威,故而不可抵擋。唯今之計,當割地求和,以保大齊元氣不傷。齊王建性情優柔寡斷,向來從善如流,他聽著兩派的說法皆有道理,於是權衡再三,終於決定:明日再議。

就在齊國朝廷舉棋不定的時候,噩耗傳來:臨淄被包圍了。

這下,齊王田建慌了手腳,顫聲道:“各、各、各位愛卿,如今秦人兵臨城下,這便如何是好?”

主戰派與主和派終於停止爭吵,他們麵麵相覷,首次達成一致:陛下,以臣等看來,唯今之計,隻有出降了……

就這樣,伐齊之戰在幾乎沒有遇到抵抗的情況下便結束了。

這裏麵最大的功臣,並非王賁,而是李斯。正是他深謀遠慮,數年前便廣布細作於齊,以重金賄賂加上恐嚇暗殺,收買了齊國朝廷無數大臣,左右齊王施政,以致齊國在大秦揭開統一戰爭帷幕的十年間,竟一力諂事強秦,無心臂助五國,亦不修武備,軍無鬥誌,將無戰心。

當桃子熟透了,隻要輕輕一碰,便會掉下來。

秦王政二十六年,四海歸一。大秦帝國巍然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