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啷一聲,匕首落在地上。
荊軻身負八創,斷腿處白骨森然,血流成河。他強忍劇痛,以肘支地,靠著柱子坐起來,冷笑道:“若非我欲生擒你……哼!”他麵露淒愴,喃喃道,“太子殿下,荊軻無能,有負重望!”
太子?姬丹!
霎時間,我明白了:那燕王喜膽小怯懦,一心求和,決然不敢派出刺客。這荊軻乃是太子丹私下找來的,借遣使求和之機,施李代桃僵之計!
我看著血流將盡,垂首待死的荊軻,想到千裏之外信心十足、翹首以盼的姬丹,猛然狂笑起來:“姬丹啊姬丹,你派來的刺客死在你教給我的劍術之下……你想不到吧?哈哈哈……”然後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奄奄一息的荊軻猛然抬頭,眸中射出寒芒。他一躍而起,十指如鉤,向我撲來!
“啊!”
我大叫一聲,猛然坐起。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寢宮裏。
趙高急忙跑進來,見我滿頭大汗、驚魂未定,他輕聲道:“陛下可有何吩咐?”
我看著他,張嘴卻說不出話。趙高眼珠一轉,忙命小太監去端些茶來,然後溫聲道:“陛下不必憂慮,且好生休養。那刺客荊軻已然殞命,同黨秦舞陽亦當場伏誅。”
我心下稍安,長舒一口氣。又聽趙高道:“陛下,還有一事:中庶子蒙嘉……自剄了。”嗯?我心裏一沉,似有所悟。果然,趙高道出緣由:“蒙嘉留下謝罪表,稱悔不該收受燕使賄賂,為其引見。如今大王遇險,自知罪不可赦,遂自殺以謝。隻望陛下王恩浩蕩,赦免他的妻小。”
我心內五味雜陳,半晌方歎道:“姑且如此罷。對啦,替朕擬詔:夏無且護駕有功,賞賜黃金二百鎰;李斯亦有護駕之舉,賜其黃金一百鎰。唉,若非他們急智,朕恐怕……”
想到這次突如其來的刺殺,我勃然大怒,恨恨道:“姬丹,既然你自尋死路,朕便成全你!”
(十)姬丹
次日,我便傳詔:令將軍王翦盡起大軍四十萬,火速開拔,攻滅燕國!
王翦不愧為叱吒風雲的老將,他懂得“兵貴神速”,領命後徹夜行軍,平明即渡過易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連攻克數道關城。此時,荊軻敗亡的消息才傳到燕都薊城。
太子丹驚懼之下,匆忙組織人馬抵抗,卻如杯水車薪。數月之間,損兵折將,終於,兵臨城下了。燕王喜老邁昏庸,束手無策,太子丹則力主遷都。父子倆集結精兵拚命突圍後,向東跋涉,到了地勢險要的遼東襄平,定都於此。
王翦攻下薊城,高奏凱歌,班師回朝。
此時,我已從激怒中平靜下來。那遼東山險水惡,又兼路途遙遠,若貿然發大軍攻打,殊為不便。僅是糧草補給,便極難達到。唉,為人君者,豈可出於一己之好惡而有傷大計乎?於是我聽從李斯的建議,按原定計劃攻魏。
但是姬丹不死,我怎能善罷甘休?
李斯撚須微笑道:“陛下盡可寬心,那太子丹的首級麼,不日定會有人獻上。”
果然,李斯說對了。不過數日後,燕王喜派了使者來求和,獻上的除了無數金銀珠寶,便是錦匣裏裝著的一顆人頭。
原來,燕王喜被迫偏安一隅,全然歸咎於兒子的膽大妄為,一氣之下,便欲狠狠責罰他。恰在此時,派去代國求救的使者回來了,還攜回代王趙嘉的信件。這代王嘉原是趙國廢太子,亡國後便在代地自立為王。此刻,他尚且自顧不暇,如何分兵救燕?於是建議燕王喜誅子求赦。燕王喜急於自保,思來想去便狠下心來。不料消息走漏,太子丹倉皇逃至衍水,匿藏起來。這時,秦將李信率兵逼近襄平,燕王喜大恐,派出使者搜出太子丹,斬殺之,並將其頭顱送至鹹陽。
看到姬丹滿臉的悲憤與不甘,我感慨不已。昔日的種種重又浮上心頭。少年時的決裂……以及後來的恩怨。
在我即位的那一年,姬丹入秦為質,一耗便是十年。其後他曾回歸故國,不久便又被送回來,又隱忍數年,終於尋機逃走。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笑置之:蟻巢都快保不住了,螞蟻跑回去又頂屁事?且又適逢李牧二敗秦軍,我正為此傷神,更無暇顧及這個做了十幾年人質的窩囊廢。
不料,這個窩囊廢卻派了個刺客來,險些置我於死地!
刺殺了朕,難道就能保住燕國麼?可笑……
吞並四海乃秦庭大計,便是朕不在了,繼任者亦會堅定不移力行之。這個道理,身為一國太子的姬丹不會不明白。是以我堅信他孤注一擲行此下策,更多乃負氣使然!
這個人從骨子裏便散發著傲氣,那是屬於燕人、屬於姬氏王族的驕傲。他近乎狂熱地為自己的血統而驕傲,那是先祖留給他的,屬於大周王朝統治者的血統!倘若有誰冒犯了他的驕傲,他不惜以命相搏!可惜,這麼一個驕傲的人,卻命途多舛。活到快五十歲了,倒有大半生是在異國為質!空負滿懷壯誌,卻不得施展,怎能不令他氣結於胸?一念及此,我都對他很是惻然,暗歎一聲,自己對這個少年時結交的夥伴,實在有些過分。
姬丹滯留秦國十幾年,我卻隻見過他一次,是在我誅除嫪毐、親理政務那一年。之前,我空有王位,處處掣肘,無心見他;之後,我意氣風發,勤於統一大業,更無此意。
那一次,是我心血來潮,命人將他喚至禦花園,準備敘舊一番。
對這個昔日的玩伴,我已無甚惡感。見慣了朝堂上的波譎雲詭、宮廷裏的爾虞我詐、戰場上的腥風血雨,少年時代的恩怨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驟見之下,我還是不免吃驚:姬丹如何老成這個樣子!他雖隻是年過而立,卻是麵目枯槁、腰背佝僂,頭發黑白間雜。他的言談舉止亦沒有了我記憶中的汪洋恣肆、滔滔不絕,而是謙恭謹慎、刻意迎合,弄得我很不舒服。
終於,在他連篇累牘卻又矯揉造作的諛辭中,我惱了,不客氣道:“好啦!朕要你來,純為敘舊。若要聽這等阿諛之辭,朕身旁有的是奴顏屈膝之人,何苦要你來講?”
姬丹目光一厲,眼中鋒芒一閃即逝,隨即神色又恢複木然。
這時,我才意識到,姬丹可能是在有意韜光養晦。頓時,我惡作劇之心大盛,有意逗他一下。
“唉,你……來到秦國也有不少年了罷?”
姬丹目光閃爍,猶豫一下,道:“十年了,陛下。”
“嗯,可否想念故國啊?”我故作漫不經心道。
姬丹的眉毛跳了幾跳,咽下一口唾沫,盡量平靜道:“不、不想。”眼角分明有層霧氣。
“哦,這樣啊——”我故意歎口氣,“唉,朕這幾日便會派出赴燕使節,本以為你思鄉心切,還考慮是不是要放你回去呢……既然如此——”我拖長聲調,看到他的表情陰晴不定,心下暗笑。
“不!陛下——”姬丹果然沉不住氣了,他急切道,“陛下,在下的確……的確思念故國、惦念父王!懇請陛下恩允,讓我能回去、回去看看……”語聲哽咽,重重叩頭。
壞了,玩過火了,這家夥竟當真了!
我不好意思地幹咳兩聲,慢吞吞道:“嗯嗯,這個,姬丹啊,朕,朕不過是和你說笑的,你……”
姬丹猛然抬起頭來,眼中噴火,咬牙切齒道:“身為一國之君,豈可出爾反爾!”
我一愣,隨即大怒,臉一沉道:“你說什麼!”
姬丹顯是憤怒已極,竟霍然站起,大聲道:“嬴政,我姬丹亦為一國太子,你若不放我回去,便也罷了,卻不該隨意說笑,消遣於我!你若言而有信,便當如你方才所言,送我回燕!”這時,我才發現,昔日那個心高氣傲的太子丹又回來了。其實,那種倨傲絲毫未減,反而因為多年寄人籬下、刻意壓製而益發熾盛。
呀嗬!你個人質居然還敢如此猖狂!我怒極反笑:“哼哼……好,朕便送你回去——那燕王敢要麼?”
姬丹頓時噎住。那燕王喜最是貪戀王位,否則也不會將這唯一的兒子送到各國去做人質,更不會幾十年如一日,從不惦念著將兒子接回。
見他麵紅耳赤,無言以對,我無比暢快,乘勝追擊:“姬丹,朕告訴你:若有朝一日,天雨粟,馬生角,那便是你回國之時!朕絕對言而有信!”
當時你若看到姬丹的表情,便知道我對他的傷害有多麼大。我想這也就是他必欲置我於死地的原因。若非逃跑,恐怕他真要埋骨異鄉了。可是,若非他不合時宜的驕傲,我會如此待他麼?
唉!
我收回思緒,強迫自己不再想這個已死的人,叫來趙高,淡然道:“擬詔:令李信撤軍,暫歸將軍王賁節製,整頓人馬,準備攻魏!”
(十一)水戰
此時的魏國,儼然隻比秦國的一個郡大些。名城要塞喪失殆盡,隻剩下都城大梁還有些堅城的氣派。這就難怪魏王假無計可施,隻好盡發國中精壯,加固大梁城牆,高築城頭雉堞,深挖護城壕溝。或許他會暗自埋怨兩年前死去的那個老爹魏景閔王:何苦將雍州之地獻出去,弄得大梁無險可守,形若置身荒野的嬰兒,隨時會被吞噬;或許他會心存僥幸:修得這般固若金湯,也許秦人會知難而退罷……
不過他的苦心很快便付諸東流了……
王賁為人憨直,卻並不傻。他並不急於攻城,而是仔細勘察周圍地形,發現這座城雖然堅固,然而地勢極低。適逢幾日大雨,濁流紛紛彙聚在大梁城下。同時,王賁又發現城西的黃河堤壩略高於城牆,源自滎陽的汴河亦流經城西。於是他一拍大腿,命令士卒從黃河、汴河水道開掘兩條溝渠,合為一處,直達大梁城下。
城上守軍自秦人圍城,便如臨大敵,不料連日來,對方圍而不打,成日調集人馬來來去去,不知忙碌什麼。直到溝渠修到城下,他們才意識到大難臨頭!卻苦於無可奈何,隻好祈求上天庇佑……
然而,該來的總會來。一天夜裏,遠處傳來陣陣轟鳴,好似雷鳴,卻並非雷鳴,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整個大梁都被震醒,人們惶恐不安地四下張望,不知這是什麼聲音……城頭上的魏軍戍卒紛紛向西張望,西麵城牆上的更是引頸而望,雖然夜裏根本看不清。
終於,一個士兵麵無人色,撒腿狂奔,同時恐懼地高叫:“水、水……水啊——”聲音淒厲如鬼。其他人未及反應,便感到巨大的力攜帶狂嘯迎麵撲來,轟然一聲,天崩地陷……
滔天巨浪裹挾著泥沙樹木,給了大梁城牆一波又一波沉重打擊。這天然的攻城棰,敲頹了城牆,也敲碎了魏國軍民的心……
三日後,城牆多處坍塌,水龍蜿蜒而入,漫沒全城。數十萬大梁軍民哭天喊地,腿快的攜家帶口逃上屋頂及其他高處,望著在水中浮沉的親人屍骸,放聲痛哭……
大梁淪陷。
看到王賁的戰報,我滿意至極。我軍未損一兵一卒,輕取一國之都。這個王賁,不愧為將門虎子!
至於那數十萬受災的百姓——我歎一聲,告訴自己:這是戰爭……要怪,就怪那魏王假去,早在幾十年前,他的祖父魏安厘王便受到過信陵君魏無忌的諄諄告誡:“若秦人決滎澤水灌大梁,大梁必亡!”可惜,這個嫉賢妒能的君王沒有聽進去,更不會傳與後人。所以,他的孫子便不得不吞下苦果,自縛出降,成為亡國之君。
(十二)折戟
秦王政二十三年,將軍李信率領的二十萬大軍南下攻楚。
楚國國力尚強,是塊難啃的硬骨頭。按照原定戰略,本應在滅魏後休整兩年,再對楚國用兵。可是因為昌平君羋生的叛逃,這個計劃被迫做出調整。羋生本為楚國公子,後入秦為左相(昌文君田非任右相),在平定嫪毐叛亂中立下功勞,深得我信任。加之他平日勤於政事,低調處世,我便忽略了他的身份。可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他攜帶著大量的機密逃奔故國。
我在雷霆震怒的同時,亦大為不解:秦國一向善待客卿,以外人身份封侯拜相者不乏其人,皆忠心於秦。況且現今天下大勢日趨明朗,六國統一在即,他為何卻叛逃了?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隻好歸結為故國情結作祟。不管怎樣,這伐楚之舉,必將提前。因為羋生是最了解秦國機密的人之一,若放任其施為,定對我大秦不利!
但是經連年征戰,大秦亦疲憊不堪。我決定要以最小的代價換取勝利。這個意思,我剛在朝堂上表示出來,年輕的將軍李信便昂然出班,大聲道:“陛下,臣雖不才,願率大軍二十萬,攻滅荊楚!”
二十萬?我大喜。要知道,攻滅趙國、燕國,用的都是超過四十萬的兵力。這李信對付六國中最強大的楚國,隻需二十萬人。嗯,不愧是後起之秀啊!